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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雎心底却还有些余惊,对着自家女公子忍不住多说几句。
郑文正昏昏沉沉地听着,就有奴仆掀开帘子走进来,说是主君来了。
郑勷一向很少来这边院子,郑文的瞌睡一下子就没了,赶紧披了衣服出了内室,郑勷跪坐在外面,先前在外的怒气已经消散不少,神情恢复如常,正低头在看她前些日子练的字。
“阿翁。”郑文唤了一声,也跪坐过去,让表了去准备一些热茶和干果肉脯端过来,郑勷的目光落在她案前的一册书牍上:“喜欢看史?”
郑文倒无谓喜不喜欢,只是因为看史比较能更好地了解这个时代,而在不久前她也知道了这个周朝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西周,而是一个全新的朝代,只不过史有相近,与宗周王室的周朝的时代背景很像。
不过,郑文未说实话,只道:“随便读一读,打发时间。”
郑勷转过头,目光在郑文身上扫视一圈,看见郑文并无大事,神色平常,并未是受惊过的模样,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笑道:“我家娥姁无事就好。”
郑文可不想这事就这样过去,自己当时被人突然挟持,那股害怕却不做假,事实上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诸如这个时代拐子人贩子很多,有不少恶徒铤而走险拐卖贵族女子,或者是郑勷政敌报复。
她说:“阿翁,我与你们走散后就被几个游侠儿挟持,后来被一位郎君所救才无事。”她语气天真中夹着似后怕:“那几位游侠儿突然出现在我周围,挟持着我便拖向一个巷子口,我报了阿翁的名讳都未威胁到他们。”
郑勷眼神深沉,对上郑文时却缓和许多,他摸了摸郑文的头道:“阿翁知道了,剩下的事都交给阿翁,你这几天就在屋子里好好养养,明天去请疾医来给你看看。”他想起郑文讲的那位郎君,不由问道:“可知道那位郎君的身份?”
郑文也想打听一下那位郎君的身份:“他说他名晞,字伯服,女儿听下人称呼他为公子,阿翁可知这位郎君是哪国公子?”
“名晞?那应该是晋国的公子晞。”说到这里郑勷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身侧歪着头看着他的郑文,笑道:“我家娥姁也长大了,越发/漂亮了。”
郑文不知道怎么谈到这个话题了,只能装作一脸迷茫天真地看着郑勷。
郑勷对上郑文的那双眼睛笑了一笑,手在郑文散着的鬓发上滑过:“都是大姑娘了,明年就要及笄了还这么迷糊。让傅母把头发烘干在入睡,晚间小心着了凉。”他来这里也只是不放心郑文,过来看一下她,见到郑文没事心里也就真放心了。
等郑勷离开,郑文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又翻了翻案上的那本史,边缘都已经有些包浆,木绳都有些磨损了,看其模样就不是随便一看,而是她经常翻阅之书。
翌日早晨郑文起了,刚和阿苓绕着院子里跑完一圈,院子里就来了人,是布吉领着一个老翁,说是宫里的疾医,要他来给郑文看看,说是主君怕女公子受惊太过。
雎倒是高兴,把疾医领进了屋子,让表了先去服侍郑文换身衣物。郑文换洗好出了内室跪坐在案前,老翁先是问询了她几句话,又去切脉。
片刻后疾医道:“女公子身体很好,没什么大碍,我开些安神的药物便可了。”
郑文点头。
雎把疾医给的安神药收拾好,才送两人离开,郑文跪坐着用手指扒拉着那些黑漆漆的药,大多都是碎末装,她已经分不出里面都是些什么药材了,只是嗅闻时有一股苦味。
郑勷怕她受惊,让她可以暂缓几天课程,郑文于是就没去上课,上午带着阿苓去他的书屋搬了很多书来看,山川地理的、医药的、还有几本礼制的,中间倒是翻到一本兵法也是残破卷没什么实际内容,这个时代还没什么传世的兵法书,这样的书牍基本上都还是大贵族私藏。
公子宜究也派了位仆妇过来察看她的情况,又送了一些安神的香,郑文这才知晓昨日晚自己并未看错,原来表兄也在那条街上。她让仆妇告诉表兄自己并无大事,还特意回了一封竹简信回去让对方安心。
午休后下午就和阿苓一起去练武场,她最近在和田几学骑术和剑术,她对□□这块实是没有天分,郑勷听说这件事还特意找了把小巧的青铜剑给她,只比寻常的匕首大一些,也不是特别重,头发从上面落下,顷刻间就成两半,是一把利剑,郑文很是喜爱,因为发生了昨晚的事,她练剑时越发认真,还思量着让人去打一把适合她的匕首以防身用。
中途雎拎着一个食盒过来,陶碗里装着米汁做成的酸浆还有柘浆,郑文喜欢喝,这时候各种浆饮还不算少,她最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阿苓骑着一匹小母马从她身边飞过,转瞬又跑了回来,在郑文身边停下,直接跳下了马背:“女公子。”
郑文用绢帛擦拭一下脸颊两侧,坐在石阶上正端着一碗酸浆:“阿苓,快过来喝柘浆,你最喜欢的。” 柘浆是用甘蔗汁榨成,平民人家也用不起,阿苓第一次喝就爱上了,甜滋滋的,比蜜糖还甜。
阿苓小跑过来,一张小脸红扑扑地,她那匹小母马和她呆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了感情,跟着她走。
她说了句:“谢谢女公子。”然后才接过,自己饮了一半,还有一半全进了那匹小母马的嘴里,看的郑文直笑,这对待马跟养个孩子似的。
几个人坐在石阶上端着陶碗大口咕噜着,雎在一旁和蔼地看着,时不时地帮郑文擦擦脸。
郑文一下子喝完一碗后,把器皿放在食盒中,才问:“雎,阿翁怎么处理的那几个游侠儿?”今天一天她都没听见什么动静,觉得有点不寻常。
一旁的田几已经站了起来,自动远离几步,拉着阿苓检查她的箭术了,看的雎一脸欣慰,主人家事宜奴仆们还是懂得避讳比较好。
见两人离开,雎才说:“下午女公子在这边的时候从侧门处刚拉出去了几个人。”至于那些人生死如何她没细讲,只说:“主君下午去了一趟女君的主院,出来时脸色不好,然后就去了小西院,把管家之权交到了小西院,还派了人看守女君的主院,说是没有他的命令,里面的人不准出来。”
以她之见,卫夫人这是被主君禁足了,被主君厌弃了。
郑文明白,这是郑勷从那几个游侠儿那里得到线索了,这次她被挟持估计和她这继母脱不开关系。至少她可以过好几个月的安生日子了,郑文想。
一连几天,郑勷许是心怀愧疚让人给郑文送来许多小女儿家的东西,雎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价值千金。可是郑文想外出去坊市一趟,郑勷又不准,估计还是担心她的安全,她怎么说郑勷就是不答应。
结果隔天郑勷就找了一位外出负责采办的管事到她的院子里,说有什么想问的事或者想买的东西直接和这位管事吩咐就可。
这位管事叫圃,看其模样三十多岁,脸上皱纹让他看着更是老了几分,身上穿着羊毛制成的皮袄,比起其他奴仆看着倒光鲜不少,看见郑文时匍匐在地行了一个大礼。
郑文叫人起来,让雎把人带进了屋子。
“识字否?”她跪坐在案后问道。
圃愣了一下:“只识得几字。”
这倒是正常,这年头识字之人放在哪里不是个人才。她接着询问:“府上的采办事宜都是你负责的?”
“是圃负责。”圃有点慌乱起来,他以为是自己采办的食材有问题被府上女公子发现了。
郑文察觉对方脸上的神色,安抚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些关于镐京城内坊市的物价。”
圃这才点点头,虽不明白自家女公子了解这方面有什么用处但还是说道:“女公子请问,要说在这府上可没有比奴更清楚这镐京的物价了。”
郑文笑道:“那再好不过。”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竹简,上面已经依次写下了她想了解物价的各类名称,首当其冲地便是粮食的价格。
阿苓跪坐在一旁帮她磨墨。
郑文问:“镐京城中米价大约多少钱一石?”
第20章 谷价石万千
她问的这个米价是指粟米,也就是小米。
圃说:“大约六百钱一石。”
六百钱一石?一石约等于后世的四钧,四钧为一石,一钧约等于三十斤,也就是一石大约有一百二十斤的粮食,不过每个朝代计量规则并不相同,其中换算也会有出漏。
郑文对这个数字并不敏感听到后面色如常,倒是不远处的雎听见这个熟悉惊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话,低下了头缝纫手中的衣物。
郑文在竹简上写下这个数字:“往年也是如此吗?”
圃神色一紧,怕府上女公子以为他中饱私囊赶紧解释道:“往年米价是没有这么贵,平常年份谷物一般是百余钱一石,但这几年年份不好,到处都闹饥荒,今年更是逢大雪和干旱,收成更是不好了,这米价就嗖嗖的往上涨,这还是京畿之地有监市官员贾师负责控制物价,在畿外有些地区粮价逐日上涨,谷石万千都有可能。”
郑文听到这话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一旁的雎。
雎也点点头:“往年粮食的价格是没有这么贵,奴记得在先女君还在的时候也不过百余钱一石,最贵的时候也不过三百钱,不过各地粮价相差很大,京畿之地的谷物一向便宜许多。”
“那其他的谷物呢?大麦、大豆的价格?”像是粟米、稻基本上还是贵族在食用,大豆因为难以煮熟和味道干涩噎人成为庶民的主食。
“麦大约三百多一石,价格不定,最近差不多在四百一石左右浮动,大豆便宜一些。”
郑文在竹简上记下,又问:“比之往年呢?”
圃不安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雎,忍不住动了动自己的脚,不知女公子这是何意,为何老是询问往年物价。
郑文注意到下方不安的圃,有些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笔道:“圃,阿翁让你来并非是让我责怪你办事不利,是我想去城中坊市阿翁不让,才让你来给我讲一讲坊市有关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责罚于你。”
圃听到这话面露惶恐赶紧跪在地上道:“女公子怎么能去坊市那样的地方?”
对于贵族来说,去坊市这样的地方无疑是丢脸上不得台面的行为,如果被其他贵族知道后说不定会被耻笑,因此贵族家中一切自有家中仆人负责采办,他们往常是不会去坊市那样混乱的地方亲自买卖货物。
郑文也是在和郑勷提起要去坊市被拒绝了后,雎知道这件事说了她好几句,她才知道还有这种规矩,不过郑勷倒是没说什么,她有一种错觉,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晚上的事,说不定对方还真会答应她的要求。
圃知晓郑文今日并非责怪办事不利才让他来这里,神情也松泛了许多,也能自如答话了。
郑文重新拿起笔道,让雎端了几碗梅浆过来,并赐了一杯给下方的圃,让对方站起来回话。
圃这下不敢再有疑问,饮了一口浆饮,连忙点了点头。
“大麦和大豆这些价钱比之往年呢?”郑文执笔在竹简上写下数字后,问道:“也是贵了很多?”
圃点头:“是贵了几番,现在京畿之地的好多庶民连大豆饭都吃不起了。”圃知道女公子是喜欢听这些事,特意多讲了几句,“前些日子奴在坊市里遇到一位来自北方小国的商人,说那边好多人都吃不起大豆了,地里的蔬菜都没了,只能啃树根生活,好多农民都把家中的孩子买了换取粮食。”
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
圃接着说:“像是女公子平日里食用的粱米大约也要八百钱一石,城中不少大贵族们开始囤积粮食不再外卖,粱米的价格近些天还在飙升,都快过千了。”
民以食为天,在古代粮食的价格尤为重要,而且镐京城中坊市有专门设立的司市专门负责管理市场,另有负责商品品质检测的胥师、管理市场秩序的司虣(相当于城管)、负责抓贼的司稽(相当于捕快)、管公平秤的质人以及收税的廛人等官员,在坊市中销售的所有商品包括奴隶、牲畜以及各类珍宝都在他们的管辖之中。在如此完善的管理中,粮价也还是不受控制地节节攀登,足以可见如今形势紧张。
不过大多数人还想象不到粮价攀登太过会带来的后果,像是圃这样的采办人员也只会单纯的感叹一句粮食之贵罢了,他们不会知道不稳的粮价很容易引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大可导致国家动荡政权更替,小也会导致民生暴/乱社会不稳定。
郑文之前也不过以为如今世道不过是稍乱一点,怎么也不会想到已经乱到了如此形势,城中粮价已经如此夸张,她前些日子还听郑勷说过周天子陪爱妃出游骊山,丝毫不理朝政,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江山将倾,世道不稳。就连郑勷这些大贵族们都没啥危机意识,毕竟自己吃饱喝足,醉生梦死,哪能察觉到底层人民的艰苦。
她继续问了肉价和绢帛价格,都比往常贵了很多。十斤肉等于一石谷,麻布寻常价格在两百钱一匹,丝帛类较高可高达千余,像是绫和锦价匹万千,约等于一个普通奴隶的价格。问完这些,郑文又继续询问盐价、马价、佣工价格、牛羊豚鱼的价格和土地价格,有一些圃也不太清楚,像是土地价格他就完全不懂,府上庄子的出产都由郑勷指定的大管事管理,布吉倒与他们更为熟悉。
阿苓跪坐在旁边把郑文写过后的竹简拿在一旁烘烤干,然后用木绳串在一起,这里的有些字她都看得懂,倒不会放错。
把竹简全部记完时,日头已经到了正上头,今日天气很好,雎把箱笼中的被褥全都抱出去晾晒在院子里,郑文放下笔墨,看了眼漏刻,该是用午食的时辰了,她歪了歪脖子揉了揉手腕,看见在下面跪坐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敢动弹的圃,也醒过神来,赶紧让表了把人拉起来,还赏了百钱出去,算是今日奖励对方。
等人捧着钱兴高采烈地出去后,郑文把案桌上的竹简拿起来,对着阳光晃动了几下,看着上面的物价想起雎之前让她看见的先女君的嫁妆再加上郑勷每次的礼物,不由感叹一声:“阿苓,你家女公子我还真是富有啊。”
阿苓倒是莫名其妙一脸茫然,毕竟在她心目中郑文就没有穷过:“女公子,你一直都很富有啊。”
郑文手指掸了掸这些竹简,神情喜悦:“你不懂。”以前那些杂物在郑文看来不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嘛,还有她阿母陪嫁过来的那些锦帛珍宝,在郑文眼中更是逐年折旧的物品,今日她才知晓这些相当于后世的不动产,还具有相当大的升值空间。
想不到在古代,她竟然实现了财务自由,就是没地方花出去。
阿苓重新低头帮郑文整理着桌面,看到垒地高高的竹一堆简,有些不懂自家女公子打听这些物价的用意,疑惑地问了出来。
郑文从喜悦中回神,想起夸张的粮价情绪也暗淡一些。真正战乱起来,她这些东西能不能保住都还是问题。
她摸了摸记录各类粮食价格的一册,对着阿苓道:“阿苓,人要学会见微知著,观一叶而知秋来夏去。常言道,民以食为天,这粮食便是我们的天,从这各类粮价能看出的东西多着呢。”
“就比如说,阿苓,你觉得今年粮价上涨如此迅速,缘故为何?”
阿苓想起去年的干旱和今年冬天的大雪,村里死了不少人,她家阿翁就是因为大雪天没吃的进山狩猎才出了事:“因为去年老天不下雨,还有今年的大雪。”她说,“我从未见过今年这么大的雪,村里的河面都结了冰。”
郑文也感叹:“自古以来自然/灾难也是粮价上涨的一种原因。但是粮价上涨太过呢?”郑文看向阿苓:“你们会吃不起饭,现在京畿之地粮价已经如此高昂,京畿之外我相信更是夸张,阿苓,如果太多的人吃不起饭那么这个国家也就危险了。”之后国家会陷入暴/乱中,农民起义盗贼横行,民不聊生,如今王室微末,诸侯国势大势必会吞并小国,战乱频发,国家会陷入长时间的分裂割据中,然后百年后势必会出现一个人统一诸国。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不过现如今周朝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郑文根本无从了解,只能从粮价中结合她所知道的那个历史窥探一二。就算她现在去和郑勷说,老爹,周朝要完了,可能要打仗了,你另立良主不要再跟着周天子了快跑路吧,估计对方也不会相信,还当她疯言疯语,因为郑家世代为天子虎臣,拱卫天子安危,对于如今的贵族来说,天子虽名不其实,但过去诸位先王攒下的天子之威犹在,他们活在百年的安泰中不肯相信千里之堤已经濒临崩塌,更何况她还没有证据,难道只凭借着一册物价表去说本朝要完,恐怕郑勷会当她真疯了。
阿苓由郑文的提醒,想起在庄子里那晚遇到的事:“女公子,所以会有很多人去抢别人的吃的吗?”
郑文合上这些册子,把她放在一个木箱中,声音淡淡:“会吧。”
第21章 三月三上巳
所以趁着现在富贵还在,郑文她决定要抓紧时间享受。
说完话,她看着桌面上的陶盘中已经干净了,赶紧又让表了拿来一些酸浆和干果来。
阿苓半趴在一旁,看着郑文把这些书简收入箱笼,她拨了拨其中一册,看见上面的一些奇怪的符号,歪了歪头,指着那些符号看向郑文:“女公子,这些是什么字啊?”她从未见过这种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