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更加欣喜的自然应该是沈迟。他伸手揽住她,听她轻声说了一句:“想的。”

沈迟双臂微紧,然后又松下来,低低一叹:“瘦了?”

随后看着江怀璧不明所以的深情,狡黠一笑:“那一晚我可是记得很清楚,现在这腰揽起来仿佛比当时要松一些。”

便看到江怀璧面色由平静到微红,眼睛都不敢抬。他暗暗一笑,也不再取笑她,想着这时间又不能耽搁,飞快在她额上啄了一下然后松开。

“……算是见面甜点。好了,请你来还是有正事的,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吧。”

江怀璧只觉面上忽然一凉,接着便有些烫起来。心道现在到底不比从前针锋相对的时候,字字犀利含着算计。除却亲人外,与景明帝论政时她大多都是字句斟酌后才开口,与其余人自然都有一种疏离感,萧羡让她感到亲切,但终究也只是朋友。似乎只有沈迟,给予她不一样的暖意和轻松自由。

沈迟抬眼凝视着她:“阿璧还真是沉得住气。”

江怀璧轻怔,甚至还磕绊了一下:“……原以为你让我来会开门见山直言那件事的。”

沈迟听明白了,原是方才那个吻让她没反应过来。他不得不抑制住心底的狂笑,然而面上已眉开眼笑。

两人对视了片刻,在沈迟再也忍不住的时候,江怀璧终于先将目光移开,轻声开了口。

“我想知道,岁岁为什么忽然要参与进来?”

第225章 光芒

这问题在意料之中, 但沈迟却沉默了下来。

江怀璧不免有些担心, 又问了一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倒不是, ”沈迟失笑摇头, 顿了顿道, “我总归是男子, 我母亲当年事迹你想必也有所耳闻, 我也不是为了承袭侯爵而生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学那么多东西?如沈达那般也能一世无忧。”

江怀璧垂眸轻语:“长宁公主这一脉在京城也的确不易。当年晋王一事过后陛下已然对侯府有所不满了,所以才会三番两次针对永嘉侯。”

永嘉侯原本是登科的探花郎, 有大好的前途,却偏偏尚了公主。当年先帝因与长宁公主一母同胞, 可没有这般忌惮她,且沈承当年风头正盛, 也入过翰林院。只可惜后来外放后被奸人构陷,又因着长宁公主势头愈来愈盛, 先帝也逐渐沉默下去。

至景明帝这里更加防范,一直都是闲职,现如今也不过时是光禄寺大夫。与当初意气风发中第时的抱负差远了。

而他自己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了景明帝不会给他个好仕途,才对前途失去了信心,从前的傲骨逐渐被长宁公主磨平了, 连斗志也不复从前,整个人颓废下来。成了现在依靠长宁公主, 得了永嘉侯爵位便无所事事的人。

江怀璧也能理解沈迟的心情。

他毕竟是长宁公主的儿子,不至于甘于平庸,埋没于芸芸众生。她看得出他的才能, 或许只是缺少机会,更多的,极有可能仍是景明帝在背后作梗。

她微蹙了眉,轻声问:“可……你想利用这件事做什么?”

沈迟神色平静,没答她的话,低声问了一句:“你可猜出黑蓬人是谁了么?”

江怀璧怔了怔:“我猜测是庆王,但不大确定,现如今除却秦王外,其余二人都有嫌疑……”

“你有没有发现这次这件事背后其实是一团乱麻?”

江怀璧凝视着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清明,分明是已经有想法的,现如今倒是来对她循循善诱,不由得心中一动,思绪慢慢深入。

“如果先从表面开始说的话,最惹眼的不外乎蒋过,谢简宿和蒲启庆三人。他们三人虽是近两年才新上任,但于朝中也都资历颇老,有些声望。……前段时间前工部尚书郭绛致仕,陛下其实是有疑虑的,但最后还是允了,想来谢简宿在其中推波助澜了。如若几人都有问题,背后那人在朝中安插势力的年份不小于二十年。”

“这眼线安插得也算是够深了。懿兴末年京中异常动荡,其实那个时候仅凭此三人之力是极有可能成功的。然而三人在先帝时期都没有任何暴露,且连当时的晋王也都没有任何行动。这便说明当时出事的不是对方,而是京中有力量在阻挡。当时陛下临近登基,即便有自己的势力,但到底是不稳些。当时能稳保陛下的,只有忠心耿耿的周家。我猜想因着周家对幕后人造成极大的威胁,所以幕后人对周家出了手。周蒙掌管内阁三十年,在新帝登基不过三年便覆灭,绝对不仅仅是因为陛下的疑心。”

“这是幕后人不选择在先帝后期以及新帝登基时不动手的原因。但这些棋子深埋多年,没有理由一朝便放出来,且其中牵连者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即便陛下他知道此事根本就不可能深究,两方都动不得,也会对那些人起了疑心,日后定然会时时盯着。”

“所以我想,这才是幕后人的根本目的。此事牵扯甚广,查出来也不过是五花八门。我觉得,是因为杨晚玉和刘无意令暗中人急了,不得不赌一把,抛出去的这些人也不是要弃了,而是引子。”

“原本议储的事会让幕后人有所动作。但是还没产生多大动静,已出了刘无意和杨晚玉这档子事。所以我断定,这件事打乱了他们的节奏,现如今有些事是要提前做了。比如,以不止于三家的偌大团体来扰乱视线,将以前那些线索消息全部掐断或否定。原以为是要浮出水面,其实不过是从头重来。”

“且陛下这边损失的,绝对不只是几名朝臣。魏尚书那些罪名现如今还未查清楚,但结果可想而知,只有十之三四已足以将他定罪。”

“如若陛下保魏家,则其余弹劾之人,最起码那三家,短时间内动不得,而且现如今对他们也已有疑心。俗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若存了疑,这人用起来自然不自在,难免影响到办事效率,对于朝堂秩序不利,也于陛下名声不利。且那三家既然背后有人,自然有明哲保身的法子,在陛下动他们之前更为猖狂;陛下如要动他们……怕是得有一段时间了,足够他们去准备退身之法,不过这眼下我们并不需要想他们如何退身。”

“如若陛下弃魏家,那内阁中……便只剩父亲孤立无援了。魏家一倒,很显然接着便是江家。”

她略有些失望:“这招虽险,胜算却大。而至于幕后人,倒是也不过是猜测而已。既然是为了刘无意和杨晚玉之事……那两人定然是会有一个了解的。”

“我去诏狱看过杨晚玉了,探了口风,这几日怕是幕后人会从诏狱入手。只有刘无意……我也不知是救还是杀。”

沈迟扬眉一笑,流露出惊艳的神色,赞道:“果然不愧是江琢玉。”

他却再没说什么,转身去一旁翻找东西。江怀璧探头看着他,半晌后将一叠书卷递给她。

打开后发现并非是典籍之类的,而是一些资料信息,正是那三人的。

但是看过之后却没多大收获,因为册上只记载了三人简单的事迹,从名字籍贯以及科举等方面来进行描述。

沈迟将另一卷也打开,索性也不让她看了,只开口道:“谢简宿与蒲启庆乃同届进士,同入的翰林院,后得钱学士赏识,举荐后一步步才开始慢慢往上爬。蒋过比他们早一届,但性子拗,便有人将他拎到了都察院。这几个人过往看上去都没什么问题。陛下若真要查,兴许查不出来什么,只能大致靠猜测。幕后人安插人安插得早,底子都干净。”

他看着手边的那些字,顿了顿,抬头问她:“你怀疑是庆王,是不是因为可疑的英国公府姓赵?”

江怀璧摇了摇头:“不全是吧,线索一直都很零碎,我大多都是猜测。不过……陛下倒是对代王多有疑心。”

沈迟笑笑:“那算起来陛下怀疑代王可比你有依据多了。”

江怀璧略有疑惑:“这怎么说?”

沈迟复又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分析:“我们从三年前说起。首先,当时北戎进犯时,不过几日便能大肆进军,且当时户部尚书冯悯卿胜负不定,几次三番被他耍。这时间点掐得很巧,与绛州水患以及百越那边都有些关联。而能随时掌控北境局势的,代王最合适不过。”

“其次,这几年大齐所发生的大事,旱魃洪涝等自然灾害也就不说了,单是叛乱,地方官牵扯到的各种案件里等等那些事情都莫名其妙地避开了代地。……再不济,还有前年发生在代王封地内的地动呢。陛下对此不至于深信不疑,但到底是放在心上的。天下地动,一般是帝王蚀德,陛下虽听了御史的谏言,但心底怕是不大舒服的。且是在代王封地内,自然要多想。”

江怀璧垂眸,这理由听上去有可取的地方,但大多也不过是臆测。

她刚要开口,却听得沈迟继续道:“知道有许多地方你定是存疑的。比如我们在晋州,尤其是崎岭山那里,那代王就不太能说通,但也难保不会有其他什么情况。也不过都是猜测罢了。”

江怀璧默了默,这些道理她都能想明白。如果景明帝置身事外,也不难想,只是如今宫中太后,周令仪,大皇子之事将他紧紧缠住,前朝又出了这件事,搅扰在一起,若要几件事同时解决,实在是太困难了。

她轻叹一声,左右这件事她是不打算牵扯进去的。想明白归想明白,怎么解决也不是她的事。

只是如今沈迟参与进去,她便不能坐视不管了。

“你引我说了这么多,改分析的也分析了,还是没告诉我你为何要参与进来。”

沈迟轻一哂:“方才这些你看得清楚,作为局外人,你可能告诉我,两派谁是谁非?”

江怀璧思索片刻,只觉得按她的解释起来大约有些麻烦,但还是开了口。

“只单纯论一面,如果按法义来说,错在魏尚书;如果按忠义来论,错在幕后人;如果以朝纲来辩,错在双方;如果以…”

沈迟听得有些不耐烦,干脆直接打断她:“别来那些花里胡哨的,你就说,以你江怀璧的角度讲,你如何断是非。”

“无论是不是构陷,我与父亲都站在魏家这边。”

沈迟眉色一松,笑意悠然:“那就是了,阿璧就是阿璧。你站的不是魏家那边,是同你父亲一起站在内阁一方了。”

“我今日请你来是要给你讲个故事,讲完故事之前,我要先告诉你……”

“这件事,我赌了一下,我站对立面。但……却并不代表我与蒋过等人是一派的。我原掺和进去便不是为了偏帮任何一方。我那封奏疏你没看过,内阁大约给我定成魏家这边了,所以或许连陛下都没看过。但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你先别着急,这故事有点长,我慢慢给你讲。”

江怀璧抬眼看着他,才发觉他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傲气与高远,好似整个人瞬间立于万丈光芒之顶,任人仰望。

第226章 善心

江府。

天色已慢慢暗下来, 还未到点灯的时候, 但府中下人行走已多有不便。沛风园在西侧, 于江怀检来说再安静适宜不过, 但也确实有些偏僻。当宜兰院里空了以后, 在西侧走动的人愈发少了。

即便今日书院有假, 江怀检学习也未曾松懈, 此刻正于房中温习功课。似是有些累了,遂执了烛台, 一手护着光生怕灭了。

缓行至窗前,一抬头正好看到那几株九月菊。此时九月近在咫尺, 今年较往年暖一些,且他照料一向妥当, 已有一株将将绽放,不必春夏之花娇艳, 自有一番风采。

他看了看天色,口中不由得喃喃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随即一失笑,摇摇头将烛台放了回去。心道海棠与秋菊到底是不能放一块去比的,不过心头还是产生一抹欣喜来。

整个沛风园都知道他爱养花, 照料花草几乎已成了他课业以外的事情。

谁知道抬头一转身,看到门外竟忽然立了个小姑娘。

十岁左右的模样, 身上衣衫倒还整齐,只头上发髻已有些乱,鬓边斜斜簪了一支木簪。面上有些狼狈, 甚至染了污泥,但是那双眼睛却是格外的夺目。

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不似寻常小姑娘的清澈明净,竟是有些幽深。他怔了片刻,然后看到那姑娘眼眸中带了些许乞求之意,两人目光一碰她却又将头垂下去。

江怀检怔了片刻问她:“姑娘是何人?怎么进的江府?”心中自然也存了疑虑,她看上去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小丫头,也不知如何混进江府的。

小姑娘却一声不吭,只摇摇头不说话。江怀检不由得皱眉,扬声便要喊小厮进来,还未开口却被小姑娘拉住衣袖,眼眸中含了泪意,满是乞求。

在江怀检要挣开她的手之前,她目光向他书案看了看。他明白她的意思,转身去取了纸币,便看她一笔一划地写,字迹竟娟秀清丽。

“小字银铃,自汝阳来,家亲俱散,路遇强贼,逃亡至此,误闯贵府,还望见谅。”

江怀检看罢却问:“姑娘怎么进的江府?”

“幸得画屏姐姐相助,说让我先进府避一避,我在这里走丢了。”

江怀检眉梢一松。画屏他是识得的,二哥也一直倚重她,看人定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示意她先安心,又唤人打了水洗漱一番,接着用了晚膳。

江怀检想着这姑娘应当是个哑巴,起了怜悯之心。原本打算是给她些银两,仍旧将她放出府去,可那小姑娘一出门就喊着天黑害怕。他无奈,只能让人先收拾了侧间让她先住,明早再做打算。

心中隐隐总觉得那姑娘来路不明,却又怕是自己多疑,犹豫不定,也睡不安稳。

睡在侧房的银铃自然也是睡不安稳的,或者说她混进来本就不是来睡觉的。

待门关上之后,她便从床上爬起来。衣裳随意整了整,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此刻外面人还不少。

她皱了皱眉,想着如若江怀检发现异常,到时候可就晚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捏在手心里的火石已有些汗津津的,她的手紧了紧,面上始终浮现出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恨意来。

从晋州到京城,从娇宠郡主到落魄宫女,从秦妩到银铃。三年的每个日夜她都过得艰难,当年有太多的真相都被埋没,似乎只要他们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对于她,只是另一个地狱的开端。

身上淌着的是大齐皇室的高贵血脉,却被迫落得寄人篱下,为奴为婢的下场。换做谁也不能甘心。

她清楚的不多,只知道父母之死与江家,尤其是江怀璧有着直接的关系。无论湘竹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她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伤害过他们的人。

她朝四周望了望,心觉如若在这里纵火,怕是自身难保,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可不能将命丢在了这里。既然能进来,便有足够的把握出去。

到底才十岁的小姑娘,翻窗还显得有些不顺畅。磕磕绊绊翻出去,小心翼翼避开人,尽量以花草做遮掩。但也只能是出了屋子而已,以现在的情况,她连沛风园都出不去。

她有些懊恼地蹲在地上,抬头望了望江怀检休息的屋子,忽然就想起她闯进去时看到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