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若你愿意,我以后将她还给你。”

萧羡怔了怔,明白她说的“还”是什么意思。

从前那个满口吆喝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少年公子一日日长大,如今落了满面的泪,嘴上却仍旧不肯服软。

“是,我是喜欢她。可阿兰她又不是件东西,凭什么你说弃了便弃了,说给我就给我?如果一开始便是错过的,我宁肯不娶她,也不愿她这般没有尊严地活着。而且她心中装的是你,也未必肯同我一起。我也不希望我们两个因为她而产生嫌隙。怀璧,此刻,我作为你的朋友,诚恳地希望你,能够善待你的妻子。”

江怀璧沉默半晌,只道:“我能承诺你的是,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好好待她,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

萧羡便不再说话了。能听到她这样说,他还是很放心的。可是心底还是涌上一抹悲凉。

两人静静坐着。窗外是秋风萧瑟,前几天才下过一场雨,天气已渐渐寒冷起来,过了八月便是深秋,此后便是一日比一日冷。距离来年的春天好远好远,可日子总不能这么熬着过。

江怀璧眸色清浅,轻声问他:“文卿,你觉得宋汀兰对你是什么态度?”

萧羡有些茫然:“她……她应当是讨厌我的吧……”

他忽然悲伤地发觉,自己不了解她。他费尽心思去打探她的习性,她的爱好,可偏偏就是不清楚她的内心。

“那你觉得你喜欢她的什么?”这一点江怀璧也很好奇,萧羡并不像是那种只看相貌的人,儿宋汀兰的性情在京都众多鬼女中的确也算不得特别,温温婉婉的大家闺秀。

萧羡的眼眸恍然之间亮了一瞬,可说出口来的,却是些琐碎的小事:“……可能是她在后院荡秋千的身影入了眼,可能是她递给我的点心比宋康的多,可能是因为她经常凶我,但偶尔一次肯对我笑,可能是因为心疼过她爱你而不得,可能是因为她将她那幅画毁了的丹青丢给了我,我回去添了几笔,悬在壁上日日看着,可能是她曾经开玩笑时说过‘若非你当初流连烟花柳巷,我指不定就嫁你了’,可能是她亲口对我说不喜欢我,然后满面愠色,可我知道我说的话她每一句都记在心上了……我都记得。”

“或许这些事都微不足道,可我放在心上的,喜怒嗔痴是她,横眉冷对也是她。”

江怀璧大抵明白一些。恍惚之间竟想起了沈迟,类似这样的话沈迟也说过。在沈迟那里,她学到的东西与世俗大不相同,相比于权谋策略,他与她之间的情意似乎也成一种令她千般不解却又万般沉醉的学问。

似乎是因为提起宋汀兰,他又欣喜起来,除却眼眶还有些红外,说话语气已与平常一般无二。

“怀璧,你一向清心寡欲,怎么连男女心意这种都颇懂的样子?”

“……”

江怀璧无言,大抵是从她与沈迟那里学到的吧。她与沈迟之间在许多事上心有灵犀,也没有什么隔阂矛盾,心意相通,可偏偏要比所有人都艰难。

想了半天只憋出来几个轻飘飘的字:“……无师自通罢……”

萧羡目瞪口呆。可转念一想,她对别人的事都能看清,可为何偏偏就想不通自己的呢?

.

宫中流传了好一段时间的周氏复位之说,终究没能实现。周氏忽然病逝于冷宫,临终前大皇子去看望了她,满面泪痕哭诉只恨自己未能将她救出冷宫。后大皇子不顾周氏已为庶人,坚持戴孝,任人如何劝说,只道孝道最大。

景明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周氏是大皇子生母,日后得罪了他可没有好果子吃。

然而紧接着后宫便忽然冒出来流言,说周氏并非病逝,而是有嫔妃恶意陷害。紧接着这恶人顺理成章地便落到了江婕妤身上,毕竟她就是因为对大皇子下手而被降位禁足的。

这流言传得异常迅速,后宫还未开始细查,便已经传到外面去了,连景明帝都措手不及。

江耀庭不了解江初霁在宫中的情况,只是上次听江怀璧说了一些以后,一直有些担心。大皇子身份摆在那,若是江初霁真的对周氏下过手,那她即便是逃过景明帝这一劫,也难保日后大皇子会对她如何。

更何况同属江氏,日后江家在朝堂立足还都成了问题。两人都知道大皇子不日便会被册封太子,届时……

可景明帝却亲口告诉江怀璧,江初霁没有动手。

江怀璧怔了片刻,又听得上首景明帝口吻平淡:“朕亲自查的,还能有假的不成?”

她暗自松了口气,景明帝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没有动手最好,只要别将阿霁牵扯进来就行。

景明帝又道:“你怕是只顾着她了,现如今缓下心来,你再细想想是否还有哪里不对?”

江怀璧心下沉了沉,目光微凝,似有些眉目,刚欲深思,便听到外面宦官通传:“陛下,首辅大人求见。”

景明帝将手边的折子往一旁一放,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朗声道:“准。”

江怀璧眸色微敛,寻常这个时候景明帝一般都会直接教她退下去,可今日却是没开口,而方才那一眼分明是有深意的。她神色如常,静立一旁。

江耀庭进殿后看到江怀璧在,不由得微怔一瞬,接着向景明帝行了礼。起身后看到一旁的江怀璧正欲以朝官之礼行礼,还未拜下去便听得景明帝说了一句:“殿中无旁人,无需拘礼。”

江怀璧应了一声,又直起身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自在。

江耀庭没再看她,将几封折子呈上去,禀明了情况。江怀璧暗暗听着,也不是什么大事,有几位老臣上书乞骸骨,不过这事情还得需景明帝亲自过目,毕竟都是两朝元老,地位尊崇。

景明帝看罢折子,才不由得蹙起眉:“工部尚书郭绛怎么好端端的,也要致仕?朕记得他年龄并不大,方恭比他还大两岁,也没见他有过想法。”

“陛下,郭尚书身体一向弱些,前几日那场雨一下,他便患了风寒告假,至今已有三日了。郭尚书之子亦来找过臣,言及郭尚书身体问题。臣得空也已去探望过,暂时无大碍,只是若经年累月下去,着实不大好。”

景明帝眸色暗了暗,片刻后又问:“阁中其他人意见呢?”

毕竟是工部尚书,若是忽然走了,工部那些事儿一时半会也交接不完。且对于郭绛,他是一直看重的,这六年处处都合心。

“回陛下,莫衷一是。”

第217章 毒针

景明帝沉默片刻, 将那折子又阅看一遍, 不动声色道:“此事不急, 待朕见过他以后再说。

江耀庭应声, 接着又道:“陛下, 自周庶人殁后, 朝中这几日一直不大平静。立大皇子为储的呼声已逐渐低下去, 连带着原先热议的立储也都很少提起,臣觉得是有人刻意而为。”

景明帝微一颔首:“近期立储一事忽然冒出来与现下忽然消沉大抵是同一人所为, 朕这几日都盯着呢……”

至此处忽然话锋一转,看向江怀璧:“……琢玉, 朕方才问你的可有眉目了?”

“有了,”江怀璧垂眸出声, 余光瞥见父亲的目光也看向这里,心里静了静, 恭声答,“微臣觉得后宫那些事与前朝应当是有些联系的,如陛下所言立储一事的变化,同后宫周氏之死的流言为同一时间发生。后宫纷乱,前朝暗流涌动, 幕后人要有动作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错,”景明帝眸色沉沉, 划过一瞬不易察觉的光,“朝中如今刚刚消沉下去,下一步动作将会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汹涌而来, 我们不得不提早做准备。”

江耀庭微一蹙眉道:“可朝中现下开始查探已经有些晚了,还是怕他们动作太快。我们怕是准备不及。”

后宫流言传出来时有理有据,显然是后宫里的探子早就计划好了,而这些他们除了知道周氏亡殁外,一无所知。

前朝暂时是没有动静,但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发作,有什么影响,影响有多大。

“怎么来不及?我们如今在这殿中商议的便是如何应对。那些人无需查探,时候到了自然会浮出水面,”景明帝神色平静,显然是已有了决策,但出言还是问他们,“你们觉得如今立储如何?”

两人俱是一惊。

江耀庭道:“陛下,立储刚消沉下去,如今若再次忽然被提起来,会不会扰乱现有局势?太乱了终究对我们不利。且我们对现在的情况都不大了解。”

可转念一想,若是真要了解透彻怕是都晚了。

他顿了顿,又道:“若要立储,呼声最高的自然是大皇子。现如今周庶人才殁,过于急切地将大皇子推上风口浪尖,也的确是有些不妥。”

他话音一落,江怀璧便收到景明帝的眼神,示意她发表意见。

江怀璧斟酌片刻才出声:“父亲如今是以孝道论。若暂且抛去这一层,即刻立储的确能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立储相关事宜准备也需要时间,而大皇子生母也势必会成为他立储的一道阻碍。”

此话一出连江耀庭都不由得惊住,面色当即一变,未曾想她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她话虽只说明大皇子生母,但所指其实是周氏的家族问题,周家因大罪覆灭,然而后宫姓周的人除却大皇子的生母周令仪,还有皇帝生母,当今太后周梧。

景明帝不会听不出来,他只觉后脊一凉,心惊江怀璧平时便是这般与皇帝讲话的么。刚要出言,却听得景明帝开了口。

“琢玉这话犀利得很,”景明帝斜睨了一眼丝毫不慌的江怀璧,眼眸一转看到明显有些失色的首辅,语气微松,“不过却正合朕意。”

他没提周太后的事,但是对于周令仪的解决办法却是令人大吃一惊:“朕打算追回周氏皇后之位,以皇后礼制葬入帝陵。”

两人惊住。

景明帝继续道:“但不是现在。待皇长子册立太子后再行追封,暂时以庶人身份下葬。大皇子若有心守孝,随他去。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将幕后人揪出来,否则朕早就立储了,何须等到现在?”

这个他们倒是早就知道,只是万万没想到景明帝会以这种方式来解决。周氏已死,将她的身份绕了个圈最后还是要百年后与帝王合葬。看似与此事合情合理,可总觉得哪里有什么问题。

景明帝看了一眼江耀庭,问:“慎机觉得如何?”

江耀庭暗叹,这事届时还是要尽数交予他这礼部尚书手里的。过程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就是觉得有些稀奇古怪。

他仍旧留了几分余地:“臣以为可行,但仍需细细商议。”

景明帝颔首,默了默又添了一句:“太医言太后病重,治愈已无可能。太子册封算是喜事,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两人应是,但江怀璧注意到景明帝面色上并无半分神色。心中想到很久以前便知道母子二人不和,而太后不明不白地就在南宫哑了,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其中定然是有什么隐情,但皇帝与太后之间的事情,也不是他们能置喙的,更何况现在皇帝假装地如同真孝子一般,找不出任何错来。

半盏茶时间后,景明帝宣召了内阁其他几位大臣以及其余几位官员入殿议事。江怀璧心知这就要开始了,毕竟朝中重臣都在,她也不好再待下去,便行礼告退。

出了殿心绪不免有些沉郁。阿霁现如今在宫中应当是安全的,但就怕她有这身孕会胡思乱想,还是有些担忧。

她想到阿霁在背后教唆大皇子送粥那件事,又与这几日后宫中针对她的事情放到一块。相似之处是有的,如是单纯的后宫争斗还好些,但幕后人真若的都插手的话,很难办。

因为后宫与前朝相牵连,朝堂上风雨欲来的危势,后宫也不会平静,既然流言被平息下去了,那很快便会掀起下一波浪。

景明帝要立储,便极大可能是以此做文章了。

她微攥的拳紧了紧,所有人大抵都是要更注重前朝的,后宫的事她插不上手,只能靠阿霁自己。

她绕了道走,心想若是碰到那些元老们,指不定明早又是一通说辞。

可刚绕过去,迎面居然与一个低头提水的太监撞了。她思绪刚抽回来,略一失神,看到那太监一言不发,匆匆而过。整个过程连个面都没露。

江怀璧心中存疑,低声冷喝一声:“站住!”

那太监一怔,随即以迅雷之势转身,藏于袖中的暗针顺势而发。

江怀璧目光一凛,侧身躲过。若是在宫外她尚且可以佩剑,短刃也行。可现下是在宫内,她只能躲避。

“宫中行凶,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那太监狰狞一笑:“我管他什么罪,我只知道,你今日躲不过我这毒针!”

江怀璧面上虽还镇定着,但心底已有些惊慌。这人直将她往外面逼,分明是知道她的目的。而此刻竟没有一个人经过,想必是已经提前预料好的。

能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的,定然不是普通的太监。不消片刻便已认定他是刘无意的人,然而景明帝不是已经怀疑刘无意了么,为何他如今能够控制的事情还那么多?方才殿中通传以及御前之人已经不是他了。

但是眼前形势并不容她想太多,那太监袖中暗针似乎无穷无尽一样。手心已沁了汗,若要躲是能躲过的,但是手脚要想放开,那必得先出去了。

然而那些元老可不会顾及她什么原因,看她不顺眼的人有的是。

她听到宫墙那边已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心中已拿定主意要现身。可当她正要转身的那一刹那,那太监也换了方式,迂回从她身另一侧发起攻击。

江怀璧没料到,此刻也无需现身了,但后果是致命的。

她往后退了两步,原本就没防备,情急之下躲得了一根躲不了一堆,其中大约有两三根自她抬起防御的手臂上擦过。

官服其实是很累赘的,动作并没有那么方便。她前几日想着加厚一些,但因天气不是太冷便没有换,今日竟因此遭了祸。

她只觉一瞬间的刺痛,心底便登时一凉。可眼前的银针依旧细密如雨,步步紧逼。

她动作已然调整过来,可右臂却是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