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盯着他的唇, 大概能识别出来。

——你不会是想毁了这里吧。

江怀璧轻怔, 随即摇头, “你太高估我了,我没那个本事。先出去罢, 这里大多是精锐部队,人数不多, 但强在精英。晋王大概是想暗中培养一批晋州铁骑了。起兵后这些人不会发挥主力作用,真正的主力不在晋州。”

沈迟刚要问却见她已经转身迈步, 并无再多言的意思。心下定了定也追上去。

无论如何,在天黑之前一定要离开这片地方, 一旦天黑他们便要完全处于被动境地了。

只不过,那雾障林还是个最麻烦的事情。阻隔毒气的药丸已经没有了,两人要再闯进去可不一定能出来。

此处虽离崎岭山近,但崎岭山毕竟绵长,这山谷也只是一个尾巴, 他们从西部入的山谷,但西部路被封死了。

便只有南北两条路了, 但南北地界两人完全未曾去过,毫无经验,对地形一概不知。

沈迟轻轻勾唇, 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低沉:“猜你想去的是南面,便走南路罢。我们尽量绕开有火光的地方,这里路我也陌生,只能看运气了。”

此时天还未黑,但四处火光乍起,似乎是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嘈杂声也渐渐大起来。

“晋王此刻一定到了营中,那总兵死在林中的消息怕是还没有传出去。晋王并不想扰乱军心,但加强戒备是少不了的。此刻正是军中最乱的时候,也是浑水摸鱼最好的时候。晋王一定会更加警惕,小心些吧。”江怀璧提醒道。

沈迟点点头,两人脚步不停,从营帐最外侧绕过去。好在这山谷中林子比较多,藏身之处较多。一路上看到脚下也有打斗的痕迹,他们走的地方略显偏僻,地势崎岖坎坷,似乎特意有陡坡,大概训练的时候是实战演练。封闭的环境,以及这样的训练方式,果然让人眼前一亮。

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觉脚下有些平坦。然而越是轻松,两人心中愈发警惕。

又转了一个弯,看到不远处一条略显浑浊的溪水缓缓淌过,上面甚至还游荡着青菜叶子,顺着暮色余光看到有闪烁的油渍。

沈迟轻声道:“这溪水咱们出了那雾障林就有了,到现在居然还没断。水也不见得有多大,看这个样子大概军营吃水和它连着了,我们来的时候便应当直接在那溪水里下点药,也不枉来这一趟……”

话音未落,前方已有四名巡逻士兵突然出现,也不必多话,提着剑便冲上来,直指心口和面上。

只可惜两人的剑在林中与晋王打斗时已被击碎,便没有再拿过来。一路上两人也一直警惕着尽量避免,但心中也知定不会那般顺利。

沈迟目光微冷,这几人是断断不能留的,解决的速度也要快一些,防止他们给军营中报信,这里眼看着侍卫已经越来越少,想必也是快出去了,此时可千万不能再出问题。

“怀璧,你从左侧先攻出去,我们看看能不能夹击搞定。”

在这种时刻无需片刻犹豫,江怀璧点头低声道一句:“毕竟是精兵,你小心些。”

沈迟没再说话,心中却蓦然一暖。

既然是晋王培养的精兵,自然没有那么好攻,何况两人还是赤手空拳。

沈迟从一旁随意抄起一根木棍,按着剑法舞起来也觉得非常顺手。另一边的江怀璧尽量躲过剑的攻击,也要小心动静太大引来其他人。

偏生那四名士兵脑子里不约而同的只有一个想法。训练那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真正遇到敌人,上方给的命令是发现人以后格杀勿论,并及时通知近旁其他人。但四人觉得若是悄悄能把人给解决了,回去功劳岂不是更高?是以咬死了牙关宁肯拼了命也要将两人拿下。

不过五六个回合,已有一人殒命,一人重伤,其他两人身上皆负了伤。沈迟从地上拾起一把剑顺手抛给江怀璧,自己也拿了一把。有剑在手整个人瞬间都精神起来,两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江怀璧是面对着来时方向的,等四人都解决后她还未松一口气便看到身后林子中有异动。

她目光当即一凛,沉声对沈迟提醒道:“快走,人追上来了!”

沈迟闻言也顾不上回头,轻轻一跃迈过那士兵的尸体与江怀璧并肩前行。

约走二三十步已经到达开阔地带,然而所谓开阔地带也只是杂草碎石多一些,一眼望过去有几棵矮树挡住视线,如今暮色渐合已经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身后传来是一阵刀剑声和脚步声。

沈迟低骂一声,暗道现下返回身去打是不可能的,身后那帮人领了晋王的令估计是铁了心要他们二人的命了。

稍微靠前的江怀璧忽然就停了脚步,一路紧紧跟着的沈迟脚下由于惯性一时竟没站稳,皱着眉问:“怎么了?”

江怀璧道:“悬崖。”

沈迟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他就说嘛,南面怎么可能守卫这么少,原来这边本就有天堑。他向前走几步朝下面望了望,也没有多陡峭,只是荆棘和尖石要多一些,不清楚下面有多深,也不清楚会通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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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府。

暮色完全笼罩整个府邸以后,府中下人便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笼,然而晋王与秦妩却仍旧没有回来。晋王妃心中暗暗有些担忧,平常晋王去练兵场是很少在那里过夜的,如今还带了女儿去,应当是早些归来的,然而到现在也没有人给她传来任何消息。

用过晚膳后已是戌时,才有晋王侍卫从外纵马驰骋而来特意报信说晋王今晚不回府,郡主一切安好,让晋王府自行安置。

她心中才略略放下心来,吩咐了贴身侍女随自己进去,又遣退了其他人。房中仅有二人。

晋王妃伸手用剪子去挑了挑烛芯,压低了声音问:“可找到湘竹了?”

“找到了,在城南一座旧宅中安置着,只不过一直有人监视着。”

晋王妃唇角漫出微微笑意来,看着那烛光亮了不少,遂将手中的剪刀放下,垂下眼帘看着桌子上的信,心中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看毕后将信扬起放在烛焰上,顷刻便烧作灰烬。

她回头又问:“殿下可查到了?”

“回王妃,殿下这几日在外贴了布告去查,但听说一直没有音讯。殿下连城南都没有查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北面。”

晋王妃冷笑一声:“果真是没了丁瑁他便一点都不中用了。城北容易逃脱却易守难攻,若他二人走城北,再想回来可不如城南容易,更何况京城那边要派兵来攻城也不会从北城攻,半点用都没有还去做什么!”

说罢自己又先叹了口气,示意那侍女将灰烬打理干净。

片刻后门外有人在外提醒说晋王妃的药熬好了。晋王妃皱了皱眉,缓缓坐下并未应声。

侍女觑她面色,轻声问:“王妃,那药是否按着惯例来?”

晋王妃颔首,待那侍女刚要转身又唤住她吩咐:“阿妩察觉到异常了,你将那香炉也带出去,就说里面坏了,换个新的来,以后那药煎完送到我这里后你去倒在后院中,别让旁人发现。还有那药粉以后不必再向大夫要了便说我不喜那味道,让他该用的药都拟个方子一起熬了罢。……若阿妩向你问起此时便对她说我那药有问题,我在抓内奸。”

侍女微讶,但还是应声退了下去。

房中再无人后,晋王妃随意侧身躺在椅子上,轻阖双目浅眠片刻。

那药啊,还真的是有问题。这么些年,她对晋王一直坦诚相待,唯有一件事没有对他说过,她会医术的。

世人皆知陆家是书香门第,陆父陆母也都是出身名族,但她的祖母曾经却是太医的女儿,毕生的医术也就只传给了晋王妃一人而已。只是后来她嫁给晋王,那一身医术也算没有多大用处,再后来直到陆家覆灭她也没有派上用场。

这么些年了,那些东西都要烂在肚子里了的时候,却忽然又被重新拾了起来。

也只是为了那一人而已。

偏偏那人又不领情。

罢了罢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湘竹,只有一个在深渊里挣扎了十几年却仍旧看不到光明的女子。随了她的意,也随了自己的意。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没有办法救赎的,偏偏湘竹执迷不悟,宁肯丢掉清白也要逃离这里,也不知道是为了丁瑁争一口气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她以为逃开了这座府邸便不会再陷入那些苦痛,殊不知,从一开始命运已经注定就逃不掉的,便是再挣扎也无用。

偏偏她也无法施以援手,只能当个冷眼的旁观者。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个守着经年旧梦度日如年,一个深陷泥淖血泪斑斑。

但终归湘竹是湘竹,她是她,自此便形同陌路罢。湘竹既已逃了出去,便无须再追回来了,要是该说的现下怕是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追回来除了一死也没有什么意义。

便当作给那人积个福罢。

窗外的月光还是亮的,奈何房中门窗皆关闭着,有光亮从缝隙钻进去,却也仅能照亮一个角落,似乎要淹没在夜色中。如今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便好,晋王在外她更清净。

第108章 荆棘

所有人在追到石崖边的时候忽然不见了人影, 只余一片安安静静的矮丛, 除了风吹过有轻微细声外没有其他动静。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众人提了灯去照, 地上分明看到一团明显的痕迹。

晋王面色冷峻, 身上的伤倒是其次, 只是方才在打斗时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头晕了一瞬, 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剑已知眼前。

当时他便整个人惊了一惊, 若非避得快,整个人怕是都要丧命。

之后虽是奋力厮杀也不过打成平手, 因在林子里耗费了太多精力他只能先行离去。离开时狼狈至连外袍都丢了。

出了林子又被那像是瞎了眼一般的侍卫认成外人一棒子打晕了。原本头脑就有些模糊的他警惕性也差些。醒来时已身在军营,得知他的得力部下已经命丧林中后他不敢多耽搁, 即刻便带了兵四处搜寻。

他垂眸看了看地上似乎有挣扎过的痕迹,沿着痕迹一步一步走过去, 手中提着的剑寒光凛凛,于月色中愈显锋利。

方才便是凭着这把剑险赢的,若手无寸铁,大概就真的走不出去林子了。

但所见之处只见有挣扎过的痕迹,并无人影。

晋王眸中略带讥讽, 轻嗤一声,下令:“多带些人去崖底守着, 将底下那片山谷围住,夜中严加看守,明日早上将人带到我面前。”

身后有人应了一声。

他手一扬将剑稳稳插回剑鞘, 回头看了看应声那人。眉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淡淡开口。

“以后,山谷中这批军队由你带了,不要让本王失望。”

那人一惊,抬头刚要开口问些什么,却已被晋王打断:“总兵有意反叛,已被本王斩杀。军中其他人若敢再犯,莫说以后论功,便是如今本王便可将他九族皆杀。”

底下人齐齐肃穆,连道不敢。刚被提拔为总兵的那人只觉如芒在背,身上出了一阵冷汗,低头还未说话,晋王已提步回去。他想了想,咬牙也转身跟上。

但是副总兵就是副的,从资历经验以及能力方面皆不如原来的总兵。

晋王知道,即便原总兵已死,军中追随他的人不少,这三年他自己来的少,军中一切事都有总兵打理。这几个月来得勤快了些,发现其他人竟已为他马首是瞻。

心中思量良久,总觉得以后那总兵若是带领部下叛变,他大概是拦不住的。

死了便死了吧,也算帮他个大忙。不过,四人总得有点贡献。若传出去是江怀璧二人所杀,以总兵平时的威望,怕是有些扰乱军心。若他亲口说出叛乱,回去在尸体一旁做些手脚,让军中自己的人鼓吹一番,想方设法将那些有异心的人推到,他便可顺理成章再将权接过来了。

至于刚才提拔的副总兵,胆气不足,但跟着总兵干的时间长了也是有些威望,只能是傀儡了。原来跟着自己那些有资历的人,不能换,只有往上提。

晋王回想了一下方才头脑发晕的症状,不由得疑惑起来,之前可从未有过这种症状。军中大夫也只是说他最近太过操劳,精神不济。

望着灯火通明的军营,他长叹了一口气。或许也有可能罢,这些天连梦中都是攻入京城的情景。

京城的探子已经传来消息,朝中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了,兵部尚书还在北境,周家深陷景明帝怀疑中,江耀庭……思及此不由得冷笑一声,沅州到如今便是不急了,他的独子现在还在这里困着出不去呢。

百越那边一切就绪,无其他问题的话,最多十天,他便可以起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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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茫茫,深山中的风并不大,就是森凉得多。崖壁的荆棘丛中,两人听上面没有动静了才开始缓缓挪动,陡崖峭壁上碎石和坚韧的荆棘甚多,两人又是冒着险下去的,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地面。

只是那荆棘是真的扎,江怀璧个头比沈迟稍小一点,所以整体状况还好。

沈迟头发已经乱了,身子能躲过的,手臂和腿可不一定能躲过去,斑斑驳驳的月色透进来江怀璧无意间抬眸发现他臂上的衣衫已经被撕碎了,有方才的剑伤也有荆棘划过的红痕。

凝成的血迹似乎随时都要崩裂开来,看那伤口若裂了想必又是一片血水。

然而此刻这个境况,手还不能松,死死攥紧树枝,手臂上有青筋隐隐暴起。

江怀璧略略看了一眼附近,轻声提醒:“左下方那块石头牢固,你踩上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