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帝继续道:“朕以为,所谓西北,是指代王封地西北的燕州一带,东南是指处于代地东南的大齐京都。”

江怀璧浑身一震,面容瞬变:“陛下……”

景明帝竟已怀疑代王到这种程度!

景明帝没理她,接着讲:“秦王在西,代王在东,正为辅佐之意。众玉行衔,与朕同辈皇子记宗室子弟,行之则领衔众人。便是他代王世子要做些什么,取而代之了。”

江怀璧捏着那纸的手都在微颤,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景明帝的猜想不是没有道理的,且据现在的形势来说,正好符合。

他看向她时目光已变得冷冽,倒一点也不像当初称呼代王为皇叔,相交甚好时的模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景明帝开始怀疑代王的?左右不会晚于万寿节,可以前并未听说其他消息。

“琢玉觉得如何?”景明帝声音已平淡下来,却仍旧一字一字击打在她心上,还未从方才的推测中缓过神来。

她索性直接跪地道:“微臣不敢妄言。”这样的事这般直接在她面前说出来,在对她信任的同时,也极有可能成为日后的隐患。

景明帝眸中闪过一丝惊奇,随后也不再问下去,却也未开口言语。垂目将案上那些奏章整理至一旁,却又刚回了舆图,接着才唤她起身。

“你方才路上可遇到沈迟了?”

他忽然有此一问,令江怀璧怔了怔,不过与此同时也让她思绪又转回来。

“是,世子仿佛正要出宫。”

可问了一句以后景明帝又不作声了,江怀璧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等着。对于沈迟,她如果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他比较清楚。景明帝提起沈迟,大约是要说他的事罢。

“此次魏家一案中,奏疏里最特殊的便是沈迟。明面上为魏家说话,暗里却直指吏部。这样的折子以前遇到的不少,可朕没想到有一天也会从他沈迟的口中说出来。”

景明帝接下来却话锋一转,又谈及另一件事:“琢玉可知五十年前建平帝在位期间北戎南下京都之耻?”

江怀璧应:“幼时祖父曾对微臣讲过,为大齐之耻,至今未敢忘。”

景明帝微一颔首,继续道:“那当时与燕州相邻的筱州如何?”

“微臣只听闻筱州为北戎所进犯,我朝大军日夜兼程赶至退敌,最北一县尽数失陷。”

“死伤者几何?”

“三千人左右。”

“错了。”

江怀璧一怔。

景明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沉声道:“筱州最北一县名为麻竻,虽靠近沙漠戈壁,但与北戎西南来往频繁,风土人情接近于北戎,百姓也都富足。建平帝时有诏令允准互通往来,防范便没有那么大。是以北戎突袭时,当地手无寸铁的百姓无半分还手之力。”

“北戎在麻竻没有停留,一路直攻筱州内部。我军到达时整个筱州已沦陷,且北戎将领屠城——两万三千一百一十八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江怀璧惊住,有些呆滞不敢置信,连呼吸都似乎缓不过来。

屠城!

筱州两万多人!

可这些她以前从未听说过。

“朕也不必给你看沈迟那封折子了,他在其中隐了关窍,只有朕能看得懂。”

景明帝垂首看着舆图,江怀璧知道他在看筱州那个地方。

“筱州死的两万多人里,有一人名为沈安,是其中一县的知县。他近五十才得幼子,尚在襁褓,和乳母被藏在后院枯井中,是那一次屠城中微一幸存的二人。”

“在北戎进犯之时,筱州知州未曾及时禀报消息,麻竻县已空无一人时大军还在路上。便已至筱州出事以后,当时明威将军竟因怕降罪,将此事压下去,谎称仅有一县受损。”

江怀璧惊问:“陛下,这样大的事,如何压得下去?”

“因为当时自定国将军往上的大多数武官,以及时任兵部尚书,俱为一体。”

“而当时兵部尚书张盛和在朝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党羽颇多。至他那里已经知晓情况,若是上禀,最起码筱州那些百姓亡灵可得安息。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这件事。但凡知晓一点情况的官员,都被他以雷霆手段处置,一时间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大多数罪责并非归咎于武将身上,而是在于朝中文官。我大齐重视文韬胜于武略,言官兴盛。一个明威将军固然可恶,可背后包庇他的,正是前朝相当一部分文官。而在此前一年,正好遇上京察年,负责那次京察的吏部尚书,买卖官职权钱交易贪污受贿无恶不作,且钻了吏部一个大空子,大权独揽,以至于放出去太多名不副实德不配位的官吏,于筱州一事有着直接关系。”

景明帝顿了顿,这故事是讲清了,接下来才是如今的重点。

“沈安是沈迟的曾祖父,那个幸存下来的襁褓幼子沈济,是沈迟的祖父。那件事还有一个知情人,便是那乳母。那乳母将沈济抚养长大,告诉他其中隐情,可那时已至二十年后,时过境迁,作恶的一群人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唯有吏部那个弊端多年存在却没有人发现。”

“后来沈济读书科考,便一直在吏部为官,久而久之自然发现了弊端。却在这个时候为奸人所害,直接罢了官。自此沈家没落,沈承出生时家中已是破败。他以寒门子弟一路往上爬,才至如今的地步。”

“朕也是如今才知道这些事,方知沈承当年要尚公主是因为仇家未曾下台,需要暂时隐忍,且不给对方任何报复的机会。而此后所有驸马中,就他一人最难以心甘,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已考中探花的缘故。”

“可先帝在时,他身不由己,朕这些年,因姑母的缘故也未曾给过他机会,可沈迟还记着。朕之前召见过他一次,他与朕打了哑谜,知道前两天这事才得以重现。沈承对他讲了所有,现在却已再没了勇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沈迟有这个意愿,朕打算过一段时间将沈迟调去吏部。”

江怀璧听罢只是默然,难怪她看到沈迟的笑都有些牵强。沈迟看似逍遥不羁,实则什么事都放在心上。

这桩事距离他已经足够遥远,可无论是那两万亡灵,还是沈家先祖惨状,既然入了他的心,便不可能坐视不管,更何况沈安与他骨子里淌的都是沈氏的血。

筱州如今百姓极少,她只依稀记得是说有一年闹灾荒,饿死了许多人,却没想到所有的人都埋葬在了那场战争里。

沈迟先前不愿说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她已不愿去想。只猜测现下才说出来,大抵是因为,燕州距离筱州那么近,因为他听过这个故事,比之其余人更能感受到万人白骨的凄寒。

而那个将不经意的笑容挂在脸上装疯卖傻了二十年的沈迟,背后又有多少夜晚想到使命二字?

景明帝毕竟是天子,他所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万民和苍生。无论平时如何雷厉风行不留情面,此刻从他口中转述的这个鲜血淋漓的故事,也将他惊到了。

江怀璧已不大能记得清景明帝后来都说了什么,只知道他竟破天荒般地未曾提及沈迟欺君一事。毕竟那些年的伴读生涯对于景明帝还是印象极深的。

又过了好长时间,江怀璧才看他似乎还有话要说的,但终究还是没说,只允了她告退。

江怀璧后来又去了侯府,头一次是长宁公主找了个借口直接将她拦下,第二回 见到的是沈承,但是沈承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沈迟身边的管书打断。这也算是她头一次光明正大地主动前来找他,除却那件事里一些不清楚的地方外,还有关于他的许多。

上一次他没讲筱州的事,只是模模糊糊说了沈安沈济的一些事,只字未提那场灾难

,可她已分明感受到他的太多无力。

却未曾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

她进门时他依旧在书案前忙忙碌碌,看到是她,惊了一下,还有些不敢相信。随后对她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仿佛所有的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只当她是不知道。

江怀璧从来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靠近他,一步步走过去,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不仅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心的距离。

在沈迟开口前,她眉间微一蹙,轻声道:“沈迟,其实我不大喜欢看你笑。”

第230章 依你

沈迟略一怔, 停住脚步, 面有疑色。

“不喜欢看你对着不相干的人假以辞色, 不喜欢看你身旁脂粉成堆, 不喜欢看你活在连自己都厌恶的世界里。倘若有一天, 我想看到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样子, 不必对所有人友好, 随心便可。”

沈迟看她进来时的神色,便知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心底暗暗有些猜测,但是他现在不愿去想那些东西。

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从未消散过, 此刻更是添了几分轻佻,权当她是另一番意思。

“说白了还不是吃醋我以前风流, 以前就知道你心眼小,连假的都不放过。……算了算了, 不喜欢看我对别人笑,以后只对你笑好了。”

江怀璧哑了哑,轻叹一声:“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知道,”沈迟将她摁到椅子上,转身去将窗也关上, 回过身那一刹那似潋滟了一身阳光,“你回回与我说话都爱打哑谜, 一上来云里雾里。你怎么说的我就怎么想,我怎么想的我就怎么说。再说了你站在我面前,哪里还有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江怀璧:“……”

他忽然欺身向前, 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魅惑:“那你自己说是什么意思?”

还未等她开口——自然,他压根没想要她的答案,紧接着俯下身去,气息已至耳畔。江怀璧对他的那些亲密动作一向反应较慢,而此刻她还在努力回想方才进来要与他说什么。

什么来着……

“嗯?你先说是不是我说的那个意思?”

“沈迟……”

“你先回答了再说其他的,这一关过不了今天可休想出我这门。反正天色还早,反正我母亲也不怎么待见你,到时候江大人来问,我就说母亲扣下的。连陛下也不敢轻易对母亲做什么。”他唇角浮现出玩味,玩笑开得轻轻巧巧。

“嘶……”话音刚落却听她轻吸了一口凉气。

沈迟得意:“现在想清楚了么?”

江怀璧眸光微闪,声音略弱:“你压着我左臂了,伤还没好全……”

沈迟眉头一挑:“我不信,这都过了一个多月了,前几天还看到你在墨竹轩练剑来着。”

怕她误会,又加了一句:“本来是有事与你说,然后你练完剑就走了,我也没追。”

江怀璧:“……”

沈迟原本是想吻上去,临时却又改了主意。

她见他沉默,便要开口,谁知话到嘴边还未说出便觉眼前光影忽然一暗,紧接着身上一轻,直接是天旋地转,整个人都离了座。他

鼻息间尽是他的气息,有光影从外面透进来,深深浅浅铺洒他身上,连她入眼都是色彩斑斓。她紧紧贴在他身上,他的衣袍触感很柔和,温柔的怀抱令她有一瞬间的沦陷失神。

他竟直接将她拦腰抱起。除却那一晚以外,她再未见过他对她动作这样大。她即便是女扮男装,身量比一般女子要略高些,但是相较于男子毕竟轻巧。他抱起来她并不费事。

“你……放我下来……”她目光微闪,竭力掩饰住心底的慌乱,垂眸只盯着他的衣袖。

而她毕竟在他怀里,一举一动一览无余,分明便看到她比平常都要颤抖的眼睫,轻轻一笑,索性向前迈了步,方向赫然是内室。

江怀璧此刻才是真慌了。

到底是意识清醒,且此刻还在侯府……

沈迟冷哼一声:“还记得方才我说什么了?”

江怀璧点头,声音放轻:“岁岁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依你……”

沈迟知道分寸,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她。眼睁睁看着脚一着地的那一刹那竟还有些不稳,从旁扶了一把。心底狂笑不已,面上笑容却早已没了温润轻柔,甚至还有些诡异和狰狞。

江怀璧无言,干脆不去管他。这人是你不理他还好,越理越狂。

沈迟轻咳两声收回心绪,面上已有肃色,替她斟了一盏茶放过去,才轻声问:“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算是看清你了。说罢,今日是什么事?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跟我费那些口舌绕弯。”

“陛下忽然告诉了我五十年前的筱州之事。”她抬眼看他的神色,果然僵了僵,那盏茶还未送到嘴里便停在半空,又放了回去。

他默了默,问:“陛下告诉你这个做什么?”

“大约是觉得那件事与如今的燕州有些相似,且我入殿前你正好出来,”她顿了顿,现在感觉心跳得竟还有些快,暗暗吸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沈家的事,陛下告诉我了,我……”

“你在担心什么?”沈迟轻一哂,随即摇摇头,“这事你知道就知道了,过得去的是当年满朝奸佞,过不去的是筱州惨死的的那些亡魂。可这都过了五十年了,即便当时那些事被提出来,又能怎么样?顶多也就是牵连当时将领后人而已,什么作用都不起。”

他哀叹一声,向后一仰,躺在椅子上,甚至连愤慨的情绪都表现不出来了。

“我父亲给我说这件事时,我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