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不语,仍旧沉默。沈迟看她神色便是又陷入沉沉思了,不由得暗叹,这人说话有时候就是感觉没头没尾的。

“那贺公子准备日后如何?”既然是有抱负的人,自然不甘心屈居一隅。看他所言话中,似乎还是有求仕之意的。如今晋州动乱,他留在这里难免要被牵连。

“我记得后年有乡试吧。纳粟入监的话……应该是能参加乡试的,我这些年毕竟是山上的土匪,虽钱财不多,但一路打点也够了。”

沈迟因没再喝那茶水,竟开始打气哈欠来,满脸疲惫相悠悠说道:“洄之你在崎岭山当了土匪,这件事若让人扒出来,那可不太好办。……还有,若问起户籍,你怎么说?官府登记的大概都没有你了。”

江怀璧沉吟片刻道:“若是贺夫子远亲,去认亲不知可行否?”

沈迟立马接道:“怀璧可以替你引荐,他可是在贺夫子门前求过学的。”

贺溯眼睛一亮,“真的吗?那我可以去试试,那先谢过江公子了。”

他一直最愁的便是身世问题,虽说京城贺家是他远亲,但这亲因为太远了,俗话说穷亲攀富亲,攀断脊梁筋。他毕竟也是有些骨气的,一直怕京城贺家瞧不上他。如今有人肯引荐,便顺理成章多了。

第116章 血书

江怀璧只得蓦然应下, 沈迟说的轻巧, 她与那贺夫子熟。然而贺夫子本人是出了名的刁钻, 不苟言笑, 当时在明臻书院时不少学子都在背后暗暗骂过他。即便江怀璧成绩优异, 他也只不过是略显温和一些, 并未有多和蔼。

沈迟大概是不想去看他的脸色才推给江怀璧的。

但这贺溯与他结识似乎也才不过几个月吧, 怎么看上去就这般亲密了。

几人又谈了一些京城的事,一直是沈迟话多些, 江怀璧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贺溯跃跃欲试, 更加坚定了要科考的决心。

夜色愈浓,待到下人来提醒时辰时, 几人才意犹未尽停下来,贺溯唤来下人吩咐了让两人住在侧厢房。

那句“给两位公子备一间房”一说出口, 沈迟便看到江怀璧面色微微一凝,刚要开口,他却抢先对贺溯道了谢:“我们远来是客,倒是麻烦洄之了。”

贺溯显然没有意识到什么问题,自然也不会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笑着道:“兄弟之间麻烦什么?两位想必都累了,天色不早, 也该歇息了。”

沈迟一笑,斜眼看到江怀璧面无表情。

他这一句话便是将江怀璧想要开口的话都堵了回去。远来是客,她又如何再开口要求两间房?但江怀璧已有些不悦, 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却还是这样,究竟是何用意?

两人到了房中,沈迟将门窗关好,并不在乎她的神色,轻笑一声,“以前怎样,如今便怎样。被我识破之前不一直很正常嘛……再说了,咱们俩要是打起来我还未必能打得过你。”

江怀璧:“……”

索性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坐在桌子前,将怀中合欢给的那封信拿出,略一思忖还是小心翼翼地拆开。

沈迟见状也凑过来。

拆开后里面居然是一封血书!

两人心下微惊,百越究竟是怎样的急迫竟让一国公主流落在大齐已有半年多时间,一见到他们第一件事便是想方设法地将信送上。

往下看信的内容,愈看愈觉得心惊。

百越内乱已经持续几年,金氏夺权,与摄政王残害百越王族奚氏成员,那些公主不是被远嫁异族便是被低嫁以笼络大臣,王子尽数被杀害。仅剩一个七岁多的百越王也只是一个傀儡,众朝臣中有忠于王族的大多也都被暗杀,剩下的皆是德高望重不能动的老臣。

然而今年年初,摄政王忽然失踪,奚桥公主信中说她亲眼看到了被金氏藏在暗室不知生死的摄政王。且从那以后摄政王真的就没有再出现过,摄政王府内也一直有金氏的人盯着,对外说是摄政王病重。

但由于金氏到底是外戚,许多事情不好处理,也还是将公务按时送到摄政王府,但里面早就是空宅一座了。

金氏夺权,王族陨落,还有晋王暗中干涉百越政权,还有百越周围一些逐渐强大的部落不时进犯,如今的百越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然而整日坐在王宫里的金氏只顾享荣华富贵,对内乱外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百越王虽仅仅七岁,却也知道是非,由大臣起草,他亲自修血书一封,暗中将奚桥公主送出去,希望她能联系到大齐皇帝。

信到这里便已至尾声,后面盖着百越王玉印,七岁的孩子,纵使不懂朝政,也是字字泣血,素帛上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接下来还有另一封信,便是奚桥公主写的了。

她自百越王宫出来便一路被追杀,经过各方保护才来到大齐境内。但来了这里也不敢有半分松懈,因为她不是大齐人,只能东躲西藏,一路上脚程又慢,用了近三个月才到了晋州,然后为了保命只能暂时去了合欢楼为妓,因为脱身不得,也只能先等着。

但她也做了多方努力,比如沈迟和江怀璧一进合欢楼她便认出二人,然后将信交给两人。

信中自然也有晋王与百越勾结的证词,以后对掰倒晋王也是一道有力的罪名。

看罢,沈迟轻叹一声,“晋王是忽然回去了没来得及处理合欢楼的尾巴,明日……最多明日,待他反应过来,合欢楼的人大概一个都活不了。”

江怀璧默然,正要将信放回去,却忽然发现信封比之平常的都要厚实许多。

她略一蹙眉,用手去捻,果然里面是有东西的。心中微微一沉,去一旁拿了剪子剪开,里面便又现出一封信来。

沈迟已经要转身离去了,发现江怀璧又破出一封信,不由得好奇心更重。

屋内的烛火摇曳了几下,烛光有些闪。沈迟见状拿起江怀璧才放下的剪子,去剪被烛芯压住的火焰,瞬间光芒稳了许多,也亮了许多。

他侧目看了看关着的窗,心知今晚的下弦月是很沉暗的。来晋州又是半个月了,一直被困在这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思及此,不免心中暗叹一声。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江怀璧忽然念出来这几句诗,沈迟也没想那么多,唇角一扬,转身将剪子放回原处,才走过去,“这倒是应景。我才刚剪完西窗烛。”

江怀璧却摇了摇头,“是信中开端便写的有这首诗。”

但再看下面内容时,却又与这首诗没有半分关系。

沈迟探头去看了看,发现这四句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没有再看。眼睛缓缓移到下面,只略扫了一眼,随即面色大变。

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晋王与百越,以及北戎已经串通好,三日后起兵。连各方军队数量都一清二楚,步兵骑兵人数,甚至粮草所在地以及数量,预备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一一详尽。

甚至还有最新消息,城西山谷中那一批特训的精骑状况也都说明。并且……江怀璧曾说在城西那条溪水中做了手脚,现在剩下多少人也都已经说明。

这人竟都这般清楚么?

两人皆震惊,他们今日才从城南回来,现如今竟已有人知晓城西的结果。这人势力……也太可怕了!

沈迟沉吟片刻问:“怀璧,你觉得是晋王近身的间谍,还是另有他人?”

江怀璧知道他问的意思。根据这封信,原本便是要呈到京都的,而秘密递出这消息的,很有可能是景明帝暗中设的探子,如今复命也未可知。但是还有另一种情况,便是不是景明帝的人。

若是景明帝的人,还好些。若不是,他们当如何?即便是递出了消息,详尽清楚,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也不知那人是敌是友,若要陷害二人,仅凭这一封信便足矣。

江怀璧摇了摇头,“我如今也不清楚。若有这封信,那么这封血书是否要呈上去,便也值得考细细思量了。”

便是奚桥公主,如今,也不能轻信。若是被人威胁也是说的通的。

沈迟又拿起信仔细看了看,从信封内外到信纸布帛,每一个地方都仔仔细细盯上片刻。

看完后也只是沉默,想了想又将那封血书放置烛火前,约摸照了一会儿。

“怀璧,你来看!”

江怀璧闻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走到烛台前去看那信。

这素帛轻薄,乃是上好的料子。如今即便宣纸扬名天下,却也有文人写字作画喜好在布帛上下笔。如今这布帛轻薄到光线透过后柔和却又明亮。

布帛上除却血字外,在烛光的照射下背景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底纹,似乎是一种文字,与大齐完全不同,但取下来便又看不到了。

沈迟看江怀璧眸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出声解释道:“我原先看到过这种文字,这是百越的文字。百越虽名义上归属大齐,上百年来已经使用大齐的文字和年号,但据我所知,他们是有自己的文字的。只是在平时说话时还用到。因为毕竟是一个属国,所以外交中也会用到一些,这布帛上用的字是百越文,便能表明的确是百越王室所用了,这个错不了。”

“我看这文字大概都重复了一段,可知这上面都写了什么?”江怀璧问。

沈迟顿了顿,沉迷片刻,很无奈地道:“似乎应该是……百越称霸天下,奚氏千秋不倒。”

“……”江怀璧听罢也很无语,这百越居然敢在这样的布帛上写书送到大齐来,便不怕大齐铁骑踏平他们?还想称霸天下,百越疆域大概连大齐一个藩王封地都没有吧……

“哎呀不管那么多了。你看着玉印该不会弄错的,反正现在能够肯定这血书百越王写的便是了。至于奚桥公主的与这封信,我们如今也拿不定主意,先看看再说罢。”

江怀璧仍旧看着那信发愣。

若是……写信之人是景明帝的人便一切都无事了。若不是的话,他是否想借自己和沈迟的手做些什么呢?

若消息为假,却未曾将百越王的信暗中截下,看那笔迹与行文必定不会是百越人所写,虽然墨还新着,却也看不出来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消息不实的话必定不会是与晋王为敌的人,又如何会将城西的状况告诉他们?信中对城西谷中的描述与她预想中的基本一直,且北境和百越两方她与沈迟也是考虑过的,的确是有些苗头。再者,今晚那合欢楼那位公子不是也如此说么?

细细思量一番,江怀璧心中已暗暗有了想法,只沉声道:“信中所言不假,明日尽快将信快马加鞭急送入京都,我们也需速速离开晋州。”

三天后,晋州便算是真的乱了。

这信若是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两天便可送达。但其中若是出什么意外便不好说了。

时间愈来愈紧迫。晋王的生死便是他们的生死,也是晋州与沅州百姓的生死。

沈迟也思量许多,能够想到这一块却是又不敢确定,他还未及开口便已看到江怀璧下了决定,心中微有愕然。

“你就不怕……”

“如今这个时候,我们只能信也必须信。如若三天后晋州真的出了事,我们却不能坐以待毙。”

沈迟点了点头,“好,明日我尽快让管书将信送出去。今日也都晚了,我看你这两天一直都没歇好,快早些歇息罢。”

江怀璧将信仔细封好,轻声应了一声,然后抬眼看了看屋中,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陈设,很简单,看上去也很体面。

她在想,贺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头一次见面,也看不出来是否有多少心机。但观他方才提到贺家与日后科考时,目光里如火的炽热是掩不去的。毕竟祖上也是有过荣光的,心里也总存着些许傲气。才学现在也看不出来多少,至于三年后……便看造化罢。

沈迟已经上了床,看江怀璧还站在那里发愣,无奈摇头,这人就是想的太多。都这个时辰了,就不能让自己歇一会儿。

“怀璧,歇罢。明日再想,你现在想再多身在这里也无可奈何。”

江怀璧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沈迟,发现他已经展开了一张被子,自己先缩到角落里,将外面给她腾了出来。

她眸光闪了闪,默不作声走过去,脱了鞋子上床,展开另一张被子。整个过程声音很小,便是睡下时也都安静的很。

沈迟转头看了看,两人即便是隔着被子,中间也有一条明显的界限。两人自然都是和衣而眠的,但沈迟看江怀璧这个流畅自然又熟练的动作,便知她平时大约也有和衣睡觉的习惯。

心想她平时大约是特别忙的,连晚上休息也不能舒服些。不禁暗叹一声,刚要开口问,便看到江怀璧已经背过身,一言不发,似乎是已经睡了的样子。

他轻嗤一声。便不信了方才她想了那么多,现在还能安然入眠。也不知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想来她平时都是独睡的,如今已经被他知晓了身份,又同屋同床而眠,会不会不太自在?他自己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也不知她会不会多想。

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然而开口却是:“……怀璧,你在外面,去将灯灭了。”

然后便看到江怀璧身子微微一动,伸手在一旁的椅子上拿了什么东西,抛手一掷,眼前一闪烛光瞬间熄灭。外面毕竟还有略暗的月光和贺府中点的灯笼,便看到屋内烛台处升起一缕青烟,然后在空中绕了几圈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迟轻声问:“你拿什么东西灭的?”

耳边传来江怀璧平静的声音:“木屑。”

第117章 前势

翌日凌晨, 两人在贺溯暗中保护下准备离开晋州城, 经过合欢楼时看到合欢楼居然已经关了门。贺溯还在纳闷, 对两人嘟囔这合欢楼可是晋州有名的青楼, 无论冬夏风雨从未关过门, 今日怎么忽然就关门了。

江怀璧和沈迟心里都清楚, 晋王是不会留一个身上有着嫌疑的人活过第二天的, 且合欢楼里除了那化名合欢的奚桥公主外还有没有其他细作便不好说了。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

果不其然,三人的马车刚驶过合欢楼门前, 便已有经过的行人窃窃私语,似乎是知道什么似的。

“你们知道么?昨晚子时合欢楼忽然进了一大批官兵, 说是里面有重犯要搜查,最后说那花魁合欢是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