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希望自己不是草木皆兵,只是他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又或者虞雍和沈相以及苏谷梁,任何一个人有其他的想法——虽然卓思衡对他们都是心存信任,但也不敢在这个危机的时刻保证他们路途之中不会起任何变化——都可以互相以兵力牵制,不至于皇帝近前处落于被动。

卓思衡人生里有过无数危急时刻,但此时的如履薄冰真的让他意识到权力的可怖和脆弱。

长公主听罢略加思索,便对虞雍说道:“还请虞都指挥使快去快回,陛下的情况……如今局势不明,也唯有忠心得力之人能保护圣驾平安了。”

虞雍明白此言语里的重托,以军中礼数接下长公主的旨意,而后上马离去。

他前脚刚走,礼部郎官便小心翼翼得挪了过来。

“回殿下……还有卓大人……下官理好了名册,但是……但是高座的人,好像也有不在……”

“高座之上的人都是皇族宗室,此时也都在皇兄皇嫂身边,自然不在我们处。”长公主说道。

看着礼官欲言又止的样子,卓思衡觉得还是要问一下比较好:“究竟少得是何人?”

“列位藩王留京求学的世子都不见了踪影。”

第145章

“什么?”

卓思衡与长公主几乎异口同声。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知这才是他们忽略了的真正巨大的隐患,可危险已经在酝酿,事到如今唯有亡羊补牢。

“虞都指挥使已封锁行宫,如无意外,应该不会有人随意出入,但若禁军当中有一两个被买通之人,消息还会自行传递,当务之急是先让圣上身边的消息无法传出,控制能控制的,其余……再想办法!”即便是卓思衡,也有因焦心而忍不住不停去握住五指来缓解紧张的时刻,他方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

无论皇帝是死是活,一旦藩王世子将消息带走,又没有人质在帝京牵制,只怕地方上会有波澜,虽藩王军队受限人数不多,焉知没有亡命之徒为博开国之功予以跟从?

“杨指挥使此时正在护卫圣驾,可以让其在当下时机彻查一番。”长公主也给出自己的方案,她的鼻尖微微沁出汗水,整个人紧绷如一张弓弦。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显然比对自己更算得上“噩耗”。

卓思衡与禁军殿前司指挥使杨真有过些交情,他听罢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还请长公主殿下稳住此时局面,此时不便令人通传,臣要亲自去到圣驾暂医处告知杨指挥使。”

“你且放心去,此地有我。”长公主的沉着冷静即便是不得已而为,却也能让卓思衡心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选择留守人员时做了无比正确的决定——如果是太子独自支撑,即便孩子已然能独当一面,他也无法放心,因为太子对政事与朝臣勋贵的接触并不如长公主,自然少了一份得心应手的威严,这样的场面他未必就能掌控。

看着长公主坚毅的目光,卓思衡点点头,刚转过身去,却又被叫住。

“卓大人。”

他回过头来:“长公主还有事要交待?”

“今日之事本不是卓大人分内,你却为我兄妹肝胆相照……我替皇兄先谢过卓大人之胆略与赤诚。”

其实此时鞠躬尽瘁四个字更恰如其分适合卓思衡与他们二人的身份,而长公主却弃之不用,只是这一念之间的措辞,便很有她兄长的风范了。

“陛下以我为臣,乃是竞天下之择,如今我为天下赴汤蹈火,才可言身为天下之臣,这就是我的分内事。”卓思衡说完向长公主行礼告辞,转身奔向高台之下。

通往最近内殿的道路已按照卓思衡和虞雍的吩咐布置了层层关卡,禁军严阵按剑,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卓思衡经过后才略有安心:想在这样的铜墙铁壁之下传递消息确实困难。

那这些世子会去哪里呢?

此处并非为皇帝准备的下榻宫宇,而只是行宫一间小殿,原本因离宴台足近,故而会安排些年老体弱的贵戚在此暂歇,因此只能言舒适却仍略显简陋。院中只极小的殿前花园只三两棵花木就将近占满,其余便是把守巡逻的禁军了。

卓思衡一眼就看见急惶出入的太医和宫女,院内一片混乱景象,杨真脸色铁青站在帝后此时所在的殿门前,正大声吩咐宫人将烛台悉数点燃,不许留下黑暗死角。

“杨指挥使!”卓思衡快步近前,连礼数都免了,“杨指挥使一直在此处?”

“这是自然,我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必然不能离开圣驾半步。”杨真肃然道,“卓大人不在高台上主持大局,为何在此处?是否有……”

他没说出是否情势有变的后续,但卓思衡是明白的。

“有长公主镇定持理,我便来看看这处如何。”卓思衡压低声音,“也是来问杨指挥使一句,在混乱时,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杨真知道,皇帝遇刺,即便是没有事情,他这个殿前司指挥使也免不去一份“护驾失职”的惩处,此时他只想圣上平安无事和及时抓到真凶,让自己和其他殿前司的兄弟们少些罪过,听了这一问便也仔细回忆,却最终只能徒然摇头道:“若有,我怎会让刺客近前……哎……”

“帝后遇刺时,藩王世子们在何处?”卓思衡又问。

“我与弟弟皆在左右。”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杨真还未起始的话语,自屋内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绮英郡主和她的弟弟广阳王世子刘岢。

这次卓思衡没有任何去紧张私事的余裕了,他看见郡主和世子在此,心中放心泰半,但又只见他们二人,于是问道:“得罪郡主世子,乃是臣之罪。但情势危急,请容臣一问,其余四位世子此时可在皇帝近前?”

除去广阳王世子,还有济北王、临江王、当阳王和阜陵王四人的世子在帝京求学。

绮英郡主身为藩王之女,怎不知此事敏感,她不禁收紧了搭在弟弟肩膀上的五指,沉声道:“当时混乱不堪,我与弟弟一心都在帝后身上,直至伴驾至此,未见其他人。”

她话音刚落,广阳王世子刘岢便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姐姐,他今年一十二岁,在国子监太学也是较为沉默寡言的孩子,不似姐姐般活泼飒爽,学问却极佳,卓思衡曾批改过其文章,不知道比有些帝京的世家子弟水平要高到哪里去。

这孩子并不是跳脱个性,这时也始终保持沉默,但姐弟二人在对视后,卓思衡看见绮英郡主扶住弟弟肩头的手又再次收紧。

似乎他们也有自己的困境有不能说的事情,眼下不是逼问的时候,卓思衡想了想说道:“有劳郡主。”

他没再问下去,郡主似乎松了口气道:“卓大人哪里的话,公主皇子叫我一声堂姐,我如何能不管不顾,况且帝后如今……我亦是刘家子弟,不能坐视不理。”她看出卓思衡似有话同杨指挥使讲,言毕便先行告辞离去。

“要我去搜捕几位世子么?”杨真何等人物,一听便知卓思衡此来目的,况且入京的藩王世子不见可是大事中的大事,即便皇帝无事,都是要严查不怠的。

“不知刺客是否有同党尚在逃窜,虞都指挥使已命人严查,杨指挥使先将此处看严才是首要。”卓思衡想了想道,“殿前司如果还能分出去兵马,就先沿行宫外围——尤其是上下游搜索,派人去朝南的官道设卡,非官令不得调用官驿马匹。此时虞都指挥使正在赶去古坛场大营,只要我们人手充足,一切便都好说。”

“好,我这便着人去办。”

“切记不能声张,只说搜寻刺客同党即可。”卓思衡补充道。

“这个自然。”

杨真转头吩咐手下,此时屋内隐隐的哭声似乎出现某种停顿,忽然又听见一声女子哀切地疾呼:

“陛下!”

卓思衡心头一紧,也顾不上太多,迈步入内,不大的房间内已是跪满了人,罗贵妃跪在皇帝昏迷的床前,而罗元珠此时搂着贵妃的一双儿女,正在温柔安抚,太子和越王亦都在内,其中一个太医正一点点地将软布缠在皇帝头上,另一个似在写药方,还有一人正同罗贵妃回话。

“……虽已无恙,但还待苏醒再看。”

卓思衡只听到太医的话说了一半,一颗悬着得心终于落下。

似乎方才是皇帝片刻的苏醒后再度昏迷,但人是没有事了。

至少他目前所作的一切都是正确且值得的。

但还没到松一口气的时候。

屋内另一张床上,青山公主干脆已经跪在床内,牢牢握住皇后的手,双目中的苦痛溢于言表。

不比皇帝,此时皇后身边只有一个御医在忙碌,似乎血已经止住,但从御医神色来看,却未必安稳。

太子跪在两塌之间,父亲无恙,此时又去看母亲,带着哭腔询问太医诊治情况。

卓思衡看见青山公主手臂上也有一道血痕,看样子是去保护皇后时被刺客匕首划伤,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不知伤口怎样。

可太医救治完皇帝,还要救治皇后,哪有空去看公主呢?

“卓大人可否能言语一句?”

这时,罗元珠忽然叫下了他。

卓思衡不懂医术,着急也帮不上忙,只能往临时架起的屏风外一步,对罗元珠说道:“罗女史何事唤我?”

罗元珠面色很是苍白,她似是有难言之处,又不得不开口:“大人且看看赵王殿下……”

卓思衡这才注意,罗元珠怀中正搂着赵王殿下,可看起来殿下闭着眼睛却不像睡着,仿佛惊厥一般,偶有抽动,卓思衡赶忙去试探额头,却被烫得立即收回手来。

“殿下发热至此可有太医看过?”卓思衡说完就意识到,不可能的,太医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分心看赵王安危的。

“大人还能找到其他可来看看赵王情况之人么?”罗女史压低声音,“姐姐……我不敢此时告知……圣驾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险,但包扎换药煎汤服用等事一个都少不了人,刚轮下来的太医又要去救治皇后,可赵王殿下受惊过度,不能不顾,我知卓大人的妹妹是医者仁心,可否拜托大人令妹奔忙,此乃不情之请,若不是殿下如此,我万不敢叨扰。”

想来那些亲贵都是小伤,慈衡也大概忙完,赵王的情形实在不好,卓思衡看不得孩子受苦,只道:“罗女史先不要焦心,我这就叫人去找阿慈来这里做个帮手。不只是赵王,青山公主似乎也受了伤,若还有他人隐忍未发,也都教小妹先行处理等待帝后均已安稳再令太医诊治。”

罗元珠松了口气,但忧心却丝毫未减,只故作坚强点了点头。

卓思衡转头去命人自高台上唤来慈衡,然而丹山公主却又是要哭出声来,罗女史赶忙去哄,她一个人也无三头六臂,丹山公主瑟缩在椅子后罗女史身侧,仍旧浑身发抖抽噎不止,三岁的小女孩哪经得住这般恐怖之景,卓思衡一时忘记公主千金之躯,只当她是个无助可怜的孩子,赶忙去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孩子的战栗立即自他掌心传至心头,卓思衡心痛难当,低声安抚道:“公主莫怕,如今你父皇已然大好,不久他就又能带着你与兄长玩耍嬉戏了。”

卓思衡是最擅长与小孩子沟通的了,说话也讲究技巧,语气又和他本人天生柔和的眉目一起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感觉,丹山公主因以前就认识卓思衡,此时便瘪起嘴又要哭泣时,索性张开手臂一把抱住卓思衡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撒开。

而罗元珠怀中的赵王还在不安踢动,她欲去安抚公主又腾不出手,卓思衡见状只好张开手臂,将小小的丹山公主抱起来让她攀住自己的肩膀与脖颈,给孩子一点安全感。

“除去姐姐和皇帝宫中的贴身宫人,其余人等我皆已让杨指挥使暂且隔开,未免刺客仍有同党再危及帝后性命。”罗女史低声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轻易放心将二位殿下交予旁人……给大人添麻烦了……”

“罗女史决断得对,是该如此。况且非常之时,我身为人臣也本该为天家分忧的。”卓思衡知道眼下并不是最适合讨论这件事的时机,但也没有时间顾虑,只道,“罗女史,在下有一件事想请问。”

“大人如何客气?只管问便是。”

“请罗女史如实告知,方才是否得见任何异动?”卓思衡一边抱着哄着丹山公主一面问起正事。

罗元珠沉吟片刻,她当然明白卓思衡所言异动所指,最终似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道:“我身份尴尬,卓大人信与不信皆可,但我可保证,接下来每一句所言俱为元珠双眼所见,未有欺瞒。”她深吸一口气道,“原本济北王世子和广阳王世子与郡主都跟随而来,可当时太过混乱,我也替姐姐看顾二子未见全貌,可我确实看见,越王同济北王世子交谈之后,济北王世子便自行离去,至今未返。”

第146章

听到这个线索,卓思衡反倒没有之前听说藩王世子一个不在时那样不安,似乎这印证了他的一个想法,然而他缺少证据,也无法向罗元珠言说,只能说道:“我已知晓此事,罗女史如实相告便是帮了陛下大忙。”

罗元珠摇头道:“圣上得天庇佑,我方敢言及。”

她是罗贵妃的妹妹,贵妃又有膝下一子一女,作为外戚,口中言说其他妃嫔所出皇子可能的过失其实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但卓思衡明白,罗元珠未必是说谎或者别有用心,她姐姐和皇帝的感情明眼人皆知,又见皇帝如何奋不顾身保护与罗贵妃所生的幼子,众人亦能分明其中舐犊之情的深恩,皇帝若出事,从情感上来说,对罗氏姐妹是最不利的情形,她们没有任何朝中势力,只能孤立无援,罗贵妃会一夜之间从天子宠妃沦落为深宫太妃——毕竟以赵王此时的情境和她们的势力来看,想要夺得皇权实在是难上加难。

她们比任何人都需要皇帝活着。

而罗女史是有心怀与抱负之人,怎会不知若眼下圣驾崩殂会为世间带来怎样的混沌?她绝不会眼见于此而不痛心疾首。

更何况这两个可怜的孩子都还这样年幼……

丹山公主死死揪住卓思衡的衣领,浑身的颤抖正渐渐缓和,卓思衡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抚也确实有效。

罗元珠看在眼中十分惊异,忍不住道:“卓大人虽还未成家,看顾幼子的本领却和执理学政一般娴熟。”

两人都是借着带孩子的间歇喘息一二,卓思衡苦笑道:“熟能生巧,我可是亲手带大了三个弟弟妹妹的。”

罗元珠似乎心有鸣应,缓缓点头道:“我也是姐姐亲手带大的妹妹,个中艰难,我亦有知。”

这时,二人听到屋外有动静,于是起身查看,原来是慈衡赶来却被拦住,她虽然有虞雍所给的同行凭证,可在皇帝此时下榻的居所前,还是不足以入内,慈衡正要解释,卓思衡赶忙出来道:“杨指挥使,人手实在欠缺,臣妹略通医术,受命前来看顾几位受惊的皇子公主。”

杨真赶忙放行。

卓慈衡快步奔至哥哥近前,接过已因哭泣疲累而渐入昏睡的公主在自己怀中对卓思衡道:“哥哥,这边就交给我,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手足是卓思衡最信任的人,他再无顾虑点头道:“好,照顾好几位殿下,尤其是赵王,他似乎惊厥发热,看样子略微不好,我不懂医术,你先替他诊治,再看看青山公主的外伤……但是在这屋内,言行皆要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