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都下午了,上表不合适,明日是最快的了,她松了一口气。

希望能顺顺利利。

她招来罗平阿亚,吩咐盯紧栗竺,慎防他出幺蛾子,她可没忘记还有一个李翳在暗处。

韩渠道:“主子放心,黄胜屏退诸仆才与我二人说话,我们放在君府的眼线也没传回讯报。”

换而言之,黄胜对丹方一事刻意捂着,并没大肆宣扬广而告之。

丹方这玩意,信的人趋之如骛,不信的人不屑一顾。不过不管怎么样,这类天家丹方是极珍贵的,很该献与缙王,或和盟友分享巩固关系。

由此可见黄胜气量狭隘又吝啬,他既不愿意上献,不愿意分享给盟友。

不过,这样对韩菀来说反是好的。韩渠意思她明白,他们的眼线没得到消息,栗竺想必亦然,在对方还在斟酌筹码的时候,明早奏表就上去了。

奏表一上,就算是黄胜本人也不好随意改主意了。

韩菀终于露出轻松神色,看了众人一眼,视线在穆寒身上顿了顿,她微笑:“若顺利,我们再庆功。”

接下来,冯信趁机禀一些缙国事务,重要的事情当面和韩菀商议了。

两人一问一答,韩菀时不时询问思索,穆寒一直微垂的眼睑才动了动,有些不受控制,下一瞬就落在她的身上。

穆寒今天格外沉默,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过她一眼。

但实际,他整个感官都在她的身上。

她一倚一靠,抬手侧头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察觉得异常清楚。

他平时也极关注她,但今日这种专注又格外不同。

出去走了一趟,寒风扑面,穆寒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也能开始冷静思考了。

他再三告诉自己这是误会,他太敏感了,由于他深藏的隐蔽的心思,导致他过度解读她一个随意的小动作。

她待自己亲厚亲近,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主子于他天高地厚之恩,他怎可用这种可耻的想法去揣度她?

他只是一个羯奴。

这个念头一闪过后,穆寒瞬间一醒。

理智顷刻压过那一丝怀疑。

现实就如同寒夜冰河,从有些骚动的旷原无声流淌而过,带走一切喧闹和温度,只留下无边静寂和淡淡的苦涩。

他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穆寒闭了闭目,再睁开,人感觉彻底清醒了,也能重新直视韩菀了。

韩菀心里翻个白眼。

她不知他想了什么,但这家伙自我调解还挺厉害的嘛?

不过韩菀没生气,她反挺心疼穆寒的。

将冯信上禀的事一一记录下来,能回答的马上回答了,不能的先留下,她再斟酌一下。

韩渠冯信二人便告退。

“穆寒?”

韩菀站起身:“你怎么了?”

“今儿怎不吭声,不舒服吗?”

她抬眼看他,两人面对面站着,一双点漆明眸目含关切,穆寒轻声说:“卑职无事。”

他俯身:“谢主子关怀。”

韩菀不乐意了,扶起他,“快起来,不是说了不许多礼的么?”她嗔道:“你这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不成?”

“卑职不敢。”

韩菀细细看他,过分深邃阳刚的五官如同山棱岩角,不管经过多少风雨侵袭都依旧峥嵘坚毅,一双浅褐的眼眸,始终沉静坚韧。

她声音变得轻柔:“穆寒,冯信说的我有些明白,你和我说说好吗?”

她纤手向下,轻轻拉着穆寒的手,绕回另一边的座位去。

动作轻柔,距离很近,到位置她就轻轻松开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她愿意更温柔地对待他。

“这处我不大懂,河水不是改道了吗?为何码头还没撤?”

她的手柔软,轻轻拽他力道又轻又柔,一触及收,声音柔和婉转,温情脉脉。

阳光从半敞的槛窗撒进来,映在她的身后,她半身沐浴的金色的阳光中,如同神女一般。

穆寒的心在战栗。

他感到到了她动作间的怜惜和珍重。

好不容易重新建起的墙垣顷刻塌陷,他握紧双拳,身躯和心脏在一起颤栗。

不,不可能,不会的。

他不能误会,他只是一个羯奴!

穆寒不敢置信,他与真实答案之间其实只相隔一层薄薄的堤围,轻轻一戳,就能戳破,可他根本不敢碰触。

思潮汹涌,在即将冲破堤坝的前夕,廊道急促脚步声起,有消息传回来了。

穆寒霍站起:“卑职去拿!”

韩菀没有阻他,只任他匆匆疾步而出。

他只是一个羯奴,卑贱如泥,怎敢这般揣度他的主子?她是君府贵女,文王嫡脉,哪怕君府三世而斩,她也配得起杨于淳绰绰有余。

如此过了四五次,穆寒才勉强镇定下来。他快步迎着廊道往外,阿亚手执密报肃然疾步而来,两人碰头,穆寒伸手接过。

一看,他神色登时一肃:“怎会如此?!”

……

局势有变,急转直下。

栗竺得了李翳回信,当即直奔高垣君府。

才进一刻,里头传来大笑声,黄胜立马让厨下准备,他要和栗竺痛饮三百杯。

上表一事戛然而止。

眼线见势不好,火速将消息传出。

方才丝丝温柔缱绻的氛围瞬间中止,韩菀霍地站起:“怎会如此?!”

她一把将信帛掷下,“杨夫人呢?杨夫人可有消息送来?”

暂没有。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韩菀一面遣人去高垣君府问杨夫人,一面让冯信请教赴宴的黄胜心腹,这些人之前都打点过。

当夜,有消息传回。

栗竺签下盟书,待他得到栾岭丹砂矿之后,矿脉五成归于黄胜。

不是年利。

是直接把矿脉分出去一半,包括匠人,以及已有的矿井设备。

黄胜大喜过望,五成矿山直接压过剩余丹方,反正他也有了,手上这张他并不打算归还。

庞大的矿山面前,口头承诺不堪一击。

小杨氏剔了剔指甲,冷笑:“黄胜更重利,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否则不可能打动他。”

韩菀面沉如水。

矿脉不是栗竺的,他能忍痛割让一半,以求给予韩氏沉重一击。

但韩菀不能,丹砂矿脉乃韩氏祖业,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所有权的。

且就算她肯割舍,现在还能怎么割?把矿脉八成都割给黄胜吗?

那韩氏就彻彻底底成了一个笑话。

情况一下子陷入死局。

偌大的厅堂死寂,前头铺面隐约的人声喧闹,后头落针可闻。

“怎么办?”

韩渠大急,他守了矿山几十年,对矿脉的感情不比韩菀少,焦灼之下,眼睛都红了。

“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

急怒过后,韩菀头脑一片清醒,再无作为,丹砂矿就将如前世一样,落入他人之手。

心念百转,电光石活,她想起一个人。

“更衣,我们去南郊!”

……

韩菀换了一身便装,从侧门隐蔽而出,登上小车,穆寒神色肃然,紧随其后。

如今境况,暂谁也没心思去想其他。

一路疾行,抵达远郊的魏府别院。

在黄胜身上,已无计可施,韩菀索性另辟蹊径,将剩下的一点希望放在嵇侯魏其身上。

嵇侯魏其为相二十载,党羽遍朝野,短短时间,黄胜绝对没法根除的。

魏其和黄胜是死敌,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万般无奈,韩菀只能赌一把。

小车抵达魏府别院,魏其正自执黑白子,与自己下棋,闻得韩菀再访,挑了挑眉。

“请。”

韩菀一身深紫色扎袖胡服,一夜未眠,未见疲色,步履依旧稳稳,面上未现慌乱,见礼互相寒暄过后,她深深一揖:“小女今有难,唯望嵇侯不吝解救。”

魏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