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才刚在厅里落座,侍婢就奔了来。

“不好了,九奶奶!适才那位容姑娘在咱们院前撞了门柱子!”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林云暖看来。

什么容姑娘,谁撞了柱子?为何是回话给林云暖?

林云暖手中筷子只是稍稍一顿,她看也没看木奕珩,伸筷夹了一条菜心,淡淡道:“哦,人怎样了?”

不等侍婢回答,抬眼瞥向木奕珩,“九爷,人是奔着您来的,您何不去看看?”

木奕珩苦笑,知道她这是生气了。

那寒娘也是,人家都撵你走了,你偏在人家门前寻死,不是给人找晦气么?

林熠哲听夫妻二人打机锋,略略猜出事由,他面色一沉,先行退席出来。

钱氏很快随上,两人往前厅走。

正听见寒娘与下人哭诉:“夫人如此决绝,她容不下我,除了寻死,我还有什么旁的路可走?”

林熠哲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钱氏按住他手臂,对他摇了摇头,自己掀帘子走上前去,乍见一个头上流血,哭成泪人一般的妇人,她登时僵住。

这女人,未免太像林云暖了。

寒娘见来的是个贵妇人,连忙止住哭声,挣扎起身过来行礼,“这位夫人……”

钱氏朝她摆摆手:“你且坐着吧。什么事这般想不开?是奕珩对你始乱终弃?”

寒娘面色一赧,她走了寻死这路,不过为了拼条活路出来,死皮赖脸赖上那个待她甚好的男人,“不、不,是木九夫人误会了,我……小女子绝无非分之想,与九爷清清白白……”

钱氏面容一肃:“既是清清白白,你作甚在人家门前寻死?你可知你若真死了,人家要如何猜度木九爷?诋毁木九奶奶?人言可畏,语能伤人,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平白给人家夫妻添了隔阂,你这岂非作孽?”

寒娘何尝愿做一个惹人厌烦的女子?她捂住脸,从榻上挣扎滚落,跪在钱氏面前,“夫人明鉴,小女子实在是无路可走,因九爷待小女子有恩,九爷侠义心肠,是个绝顶的大好人,小女子也是……”

“你着实该死!”

屋外,一个阴沉沉的男声打断她的话。

寒娘睁大泪眸,见一个颀长俊逸的男子掀了帘子进来。

他左手扯住一个女子,正是适才她见过的木九夫人林氏。

寒娘嘴唇抖了抖,仅有一面之缘,仍能叫她认出来人。他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太温暖,她无法忘怀。

“九爷……”这一声唤,带了哭腔,带了喜悦,带了饱含的心酸,带了一路疾行的艰难。太多太多的感情和期盼,都饱含在这一声轻唤当中。

她膝行上前,伸出手想要攀住木奕珩的衣裳。

泪珠子不住地扑簌而下,“九爷,奴寻得您好苦!镖头给人杀了,匪人要抢了奴去,奴历经千险才能从虎口逃脱,一路乞讨回到京城,打听到这里,寻到九爷……”

指尖堪堪触到木奕珩的衣摆,木奕珩抬起一脚,将人掀翻在地。

所有人都怔住。

木奕珩前番待林云暖的温柔,和他此刻待寒娘的暴戾,对比实在太过鲜明。

寒娘本就受伤,一个不防,给他踢翻后,半晌爬不起身。

她几欲呕血,泪眼凝住木奕珩,不敢相信,这就是那解下袍子给她,替她买鞋,出钱送她回乡的善人。

“九爷啊……奴……奴只是想活罢了……京城这么大,除了您,奴能投奔谁呢,奴……给您和夫人当牛做马……”

木奕珩咬了咬牙:“你他娘……”

看架势又想动手。

高大魁梧的男人对一个弱女子如此,实在太过难看了。林云暖忙将人扯住,“木奕珩,你别胡闹!”

木奕珩收回脚,将林云暖提上前来:“是谁胡闹?你给老子看清楚,老子根本不稀罕这女人!”

他气呼呼地说完,指着门口,朝寒娘冷斥:“你他娘的识相,这就从这门儿滚出去,这辈子再他妈别提我木九的名头。叫我知道你再在外胡言乱语,借我木九名头装腔作势,老子叫你后悔生出来你信不信?”

他顿了顿,又道:“老子懒得对付你,你最好给老子睁大狗眼瞧清楚,老子的地界不是你这种贱人能踏足的,老子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如何得知老子的行踪,只给老子记住,这事儿再没下回,听见了?滚!”

他凶神恶煞地一通叱骂,别说是寒娘这种娇弱女子,就连钱氏也给他吓得不轻。

平素嬉皮笑脸的一个人,翻起脸来如此可怕,还对女人动手……

这木奕珩到底是名不虚传,真真混账一个!

不怪外头传言……钱氏之前只见他在林云暖和林熠哲面前装乖耍贱,这回才算见识了此人的真面目,连连咋舌,心想是不是喊林熠哲进来一道见识见识。

其余人也早凑来瞧热闹了,寒娘固然面上挂不住,捂脸痛哭,强撑爬起奔走出去。林云暖面子也绝不好看。

逼人自尽的恶人她做了。小肚鸡肠的名头她担了。

木奕珩倒无辜。

………………

清晨天不亮,荣安的马车就徐徐往宫中去。

这是她答允为卫国公做的最后一件事。

二十多年感情,终于要在这一天画上圆满的句号。

从此他是他,她是她,再无瓜葛。

荣安帝姬的车马,可直入宫门。在朱雀门换了肩舆,由八名礼监抬入内廷。

高贵血统给她这般特权。

行在宫中巷道上,宫人内侍停步叩头,内外命妇让道行礼。

她从来不该是任人羞辱的懦弱女子。

慈安宫外,荣安落轿。李聪朝她打个眼色,示意在外等她。

荣安进去得有些久,让李聪频频朝内张望。原他是没资格跟进来的,昨晚一番卖力,才得此殊荣,荣安还说,会为她在皇后娘娘面前美言,赐他厚职。

他舍身侍奉年华老去的荣安,换取这一点点回报,不算过分吧?

李聪这般想着,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三击掌。

李聪虽是第一回 进宫,也知道这是皇帝来了。

他连忙随众人一同伏地拜见,口称“万岁”。

今上四十多岁年纪,面貌生得与卫子谚肖似,面白无须的脸上,有抹阴阴的狠绝。他看也未看底下跪着一群人,扶着宫人的手径往里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荣安与皇帝把臂从内出来。

荣安似乎哭过,红肿一双眼睛,听得皇帝用温和的声音道:“你安心在宫里住两日。皇兄念你日久,总不见你来,去岁除夕下旨召你入宫过年,偏你和子谚都病着。”

荣安说了几句恭敬的话,等皇帝走远了,她坐上肩舆,目视李聪,有气无力道:“今日太乏了,皇嫂见我面色不好,要留我住几日。”

李聪嘴角勾起。

这是自然。

昨晚他刻意做足功夫,可不就是为此?

一切都在卫国公意料之中。

荣安还住婚前的殿宇。

高墙深院,翠瓦流光。

她原是此地降生,注定要踏于万人之人。

荣安换回宫装,帘子拉开,她盛装高髻,坐于榻上。

李聪脚步顿住,强忍住心内躁动,几番想出声引起荣安注意,示意她遣退宫女。

按例,他身为护卫,只能守在宫外,无传召不得入。

各宫娘娘有前来与荣安说话的,一波波的人来,一波波的人走。

宫人才从荣安身边退去,他便急不可耐地步上丹樨。

“荣安,你……”

荣安抬起脸来,凝视他的双目有久违的冷淡疏离。

李聪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

荣安挤出一丝笑,朝他伸手。

“你过来吧。”

李聪心中一松,手捏着那佩刀的刀柄,含笑走向她。

堪堪几步,从中堂到内殿,他脊背上铺了一层冷汗。

不确定的结局,掌握在旁人手中,如何放心不下。

可这一步,不得不踏出去。

“荣安,我想……”他蹲身在榻前,仰头看向她。

“……与你光明正大在一起……”

他勾住荣安的脖子,仰头亲吻她的嘴唇。

荣安回抱住他,深吸一口气,嗅他身上年轻朝气的阳刚味道。

那么多年,她一个人孤守着凄清的岁月。

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填满她余下的人生。

有这么一个人,让她体会身为女人的快乐和满足。

可惜她不年轻了。

若早十年遇到,大约,自己的路不会走得这样难了吧?

才穿好的宫装,揉皱成一团,丢弃在地上。

李聪的靴子踏在上面,踩出颇大的一只脚印。

对比李聪罕见的笨拙紧张,荣安放松而主动。

外面传来步声。

李聪明显地僵住身子,他停下动作,抱住荣安滚入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