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暑假过去,化学竞赛组只剩下最后十二人,而他们也面临着第二次全国初赛的到来。大家对这次比赛明显比上一次重视得多也紧张得多,因为它关乎后续能否进入省队,能否获得自招降分,乃至能否直接保送大学。

星城历来是化学竞赛强省,因此有自己独特的一套选拔机制,学生们先参加全国初赛,取省内前50名进入实验圈,两周过后进入实验圈的选手统一在星城大学进行实验考试,最终省队选拔的成绩由60%全国初赛+40%实验选拔构成,按照加权成绩的排名,取前15名组成省队,参加12月的全国决赛。

初赛考完后,组里众人心思各异,有满怀信心冲劲十足全力训练实验的;有估分完认为自己优势不明显想找李旻商量主动放弃实验考试资格,回去准备高考的;也有发挥失常,直接搬了课桌里的东西离开的。

实验室里的学生一天天越来越少,也不再像往常那般热闹,最终留下的五个人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句话又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陈越对这场游戏倒是没太多焦虑,他的理论成绩名列前茅,实验正常发挥进省队不成问题。

却没想到实验考试这天遇上了意外。

考试分为合成制备与纯度分析两部分,合成部分使用主考方提供的原料,按照规定步骤进过若干化学反应和提纯流程得到目标制备的化合物。通常而言,在化学反应或提纯中,材料总有一些损耗,因此大部分反应的产率在50%~90%都算正常,根据反应类型和困难程度的不同,还会有波动。但这一次陈越却遇到了无法解释的现象——他的产率高达200%。

一般来说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提纯没做好,混入太多杂质,但省队选拔实验每年都是从那么几个备选里出题,这个实验陈越做过四五次,对每个环节了如指掌,他不相信自己的操作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一开始提供的反应物。

顺着这个方向,陈越对着接近两倍的数值,略微思索一番,有了猜想。

通常称量天平会用标准质量的砝码进行校准,必然是他这一批原料老师在校准时选错了单位,将一千克的砝码在天平上校准为一磅,后续称量过程中,天平显示每一克物体实则是一千克比一磅,约两倍的量。

四下打探发现不止一个同学遇到同样的情况后,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径直走到称量计数的监考老师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推理。

“你怎么能保证,不是你在实验中为了提高产率做了什么手脚,结果过头了呢?”监考员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越,并不买他的账。

陈越皱了皱眉,觉得这简直是要求自证清白“肚子里到底有几碗粉”,也不愿同他多言,只说老师大可以看看考试中其他同样境况的同学有多少,另外自己的产品留下来做检测,纯度是否有问题一测便知。

出现超产的几人结束后都被留下来登记姓名,监考员语气中始终充满质疑,宛如在审讯犯人。

走出考场,陈越仍旧对今日的小插曲不大爽快,见到李旻就抱怨起来,明明是组织者的失职,他们话里话外却好像是学生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而这边李旻早从提前出来的学生那儿得知了一切,有另外一位星城附中的选手也遇到同样的情况,但他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没有大张旗鼓地指出,而是悄悄将自己的产品倒掉一半,最后剩下的产率在90%左右,刚好满分——这也是李旻更希望的做法。

且不说产率异常究竟是哪一步导致,就算是主办方称量过程有问题,这么大的失误,又拿不出直接证据,他们一定会承认吗?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学生或许想不明白,李旻却再清楚不过。

“超产并不难办,下回再碰上,你只要把刚刚好需要的重量交出去就行,何必卷入这摊子事。”

陈越是她在金牌上给予最大希望的人,她不希望他在任何一步有一丁点闪失。

“但那不是作假吗?况且我们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要用谎言去掩盖别人的错误?”

“如果没有人承认呢?如果你因此无法进入省队呢?你会甘心吗?”李旻直视着他的眼睛,一个个问题抛过去,咄咄逼人。

“如果作假,就算进了省队,我也不会开心。”意识到老师并未站在自己这边,陈越语气越来越委屈。

李旻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面前梗着脖子倔强得近乎天真的少年,犹豫片刻后还是开了口:“知道为什么你能有底气说这种话吗?”

“因为原则。”

“不。”李旻摇摇头,“因为你在这件事上没有所求。”

“而对你有所求的……”李旻看向他的眸子深了深,走近了踮起脚,几乎贴在他耳边。

“如果你真的如何表面上那般光风霁月,又怎么会和我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我…”陈越的瞳孔骤然放大,想要否认,想说自己是对她有所求,可所求又能有多少呢?他没想过要破坏李旻的家庭,也不指望李旻为了他放弃些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认命地垂下头,将软弱藏进自嘲的语调中。

“是,你说的没错,我不过是一个虚伪卑劣的人。”

李旻牵住失魂落魄的陈越,似乎是想起了成为教练以来经历的种种,想起了自己从前也有这样被当头一棒的时刻,不自觉放软了语调。

“阿越,你将来就会懂得,世间并没有绝对的是非,只是人的欲求和立场不同。”

最终,省里宣布此次超产的同学产率分都以满分计算,但对在实验准备中的错误绝口不提;陈越也按照加权后的分数,以第一名进入省队。而这,已经是李旻想尽办法动用一切关系,排除重重阻力的结果。

各种反对声音当中,就有另一所以竞赛闻名的中学。

“什么?他们学校也有学生超产,不应该和我们一起争取重新算分吗?”陈越听李旻讲完省选的一连串后续,大为不解。

“因为每个省最多只能有一个国家队。”

李旻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接着说:“杀敌一千,自损却未必有五百。”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但…那也是他自己的学生啊。”他还是难以相信,一个老师真的会为了未来根本不确定的荣誉牺牲自己的学生吗。

“对教练来说,不是每个学生都相同。”

教练与选手,既是园丁和树苗,又是将帅和士兵,甚至是弈者与棋;寻常师生关系中尚且难做到一碗水端平,更何况他们所处的环境里利益竞争如此复杂。

陈越在她的话语中思绪飘得远了些,如今自己同李旻立场一致,那么将来呢,如果有一天他站在可以被放弃的位置上,李旻拉开弓上的箭矢会对准他的心脏吗?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同李旻这段不伦不类的关系有多不牢靠。

向来被别人置于优先级的陈越,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叫做“患得患失”的感受。

“但你不一样,阿越。”

陈越回过神来,看到李旻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噙着笑看向他,眼神里的情绪直白赤裸,毫无掩饰。

“因为我不光想让你拿金牌,还想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