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孩子。”符珠哩的喉咙里发出感叹的回响,抑制不住激动之情,这对于鲛人来说实属难得,“赫升曾对我施以凌迟刑,其实是想割掉鳞片,使我丧失能力,从而诱捕其他鲛人,毁灭我的复兴鲛人计划。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证明了我的荣耀。”

“赫升……”聂深低喃。但他马上集中注意力,寻找着战机。

近身对付鲛人,任何复杂的武器都瞒不过去,越简单越有效。

聂深的手心暗暗握着一柄竹刀。

第一刀刺中胸肋下的第一个鳞片,不必将其剜出,刀也不用抽出来。第二刀就直接切划至第二个鳞片。两个鳞片受损的同时,紧接着第三刀,竖划至下方的第三个鳞片,顺势将刀柄直握前刺,转换为斜握下剔,从内往外剔出第三个鳞片。如此,便给鲛人造成了两个鳞片受损、一个鳞片割除的创伤。

整个过程只有一个要求:快。

两秒钟之内完成全部动作。

聂深已经看到了符珠哩肋下的隐隐光泽。被黑布遮掩之处,随着符珠哩由于激动而晃动的肢体,那个地方正暴露出来。

聂深暗暗地吸了一口气。

“命运图经,你的,和你母亲的,多么不同啊。”

符珠哩似乎在笑。聂深却看不到符珠哩的嘴,彩色长发遮住了鲛人面容。

“你的母亲,原本来自人世的普通一员,却有珍贵的体质,她自己毫不察觉。如果不是我发现了她,她就和芸芸众生一样,淹没在凡尘俗世中。是我选中了她,使她的生命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她将被后人永远怀念,敬奉为万世之母,就像那位著名的……”

“你对我母亲做了什么?”聂深厉声喝问。

符珠哩歪了歪脑袋,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聂深,“孩子,她献出自己的时候……”

“不!”聂深嘶喊。

“二十七年前,赫萧把她送到我身边时……”

“聂深,动手!”

赫萧猛冲过来。但被郑锐和柴兴挡住。二徒抡起羊骨棒,一上一下,砸向赫萧。鲁丑狂吼着冲过来。场面顿时混乱。

嗖——

突然一支竹箭飞过来,正中符珠哩的胸口。箭尖刺得很深,箭尾兀自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缪璃从汽车的座位下面拿出了弓箭。她张弓引箭,二次射击——

嗖!

符珠哩看着竹箭飞过来,看着竹箭再次射中自己的胸口。他的眼里涌起怒火,猩红的眼球瞬间明亮,随即又暗淡下来。他有些无聊地抬起一只手,形如鹅掌,红褐色,掌蹼宽大,细小的白色绒毛,一条条骨节,还有一层皱巴巴的鹅皮疙瘩。他捏着竹箭,拔出来,懒懒地丢在一边。

“你们商量好了,想杀我?”符珠哩看也没看缪璃,只是盯着聂深,“你以为,凭着你手里那可笑的竹刀,就能割掉我的鳞片,置我于死地?”符珠哩似乎叹了口气,“但我原谅你了,儿子,我等待了这些年,是值得的。”

“你怎么可能……”

“孩子,还要我说什么呢?”符珠哩竟露出一个溺爱的眼神。

聂深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竹刀,浑身发冷,胸口窒闷,脑海中出现了无数纷乱的念头——

四岁那年,发现自己在水里能呼吸,并不是错觉……

在水族馆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海豚的悲伤与愤怒……

命运图经上全是模糊的灰色……

听见了低赫兹的音频声波……

还有时空的把握能力,对于特殊空间布局的判断……

与恶徒大战时,身体出现异样的爆发力、肢体协调力等等,那些都是在极端处境下激发的天赋……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奇怪现象,都在这一刻对应起来。

——我,是鲛人的儿子?

那么现在,要拼死一搏,向这个怪物出手吗?

符珠哩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愿意举行婚礼的目的,是引诱他出来。

符珠哩之所以一步步容许他们走过来,只是因为他更需要这一切。

一切都在鲛人的掌控之中。

此时他看着聂深,完全就是在看待一个顽劣又幼稚的小孩子。

然而,究竟出手不出手,选择的痛苦,并不是来自聂深的恐惧,而是内心的纠结——这个鲛人,真的与我血脉相连?

凭心而论,聂深与符珠哩并无实际的仇怨,符珠哩究竟做了什么,母亲从来没有吐露内情,尽管聂深知道这是个可怕的鲛人,但在此刻,他动摇了,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着这个怪物的血液。

——我也是个怪物。

不!

聂深拒绝承认这个从天而降的身份!

他对水是恐惧的。一个恐惧水的人,怎么可能是鲛人的儿子?

身后,六名恶徒已将赫萧和鲁丑打倒在地。

缪璃被关进了汽车,正在拼命拍打车窗,想要唤醒聂深。

然而聂深的世界,却是一片枯冷死寂。

“儿子,你在世间受到的磨难,表明了人类是个卑劣物种。入宅后,你见到的人心,更是集中了自私、贪婪、恶毒。”符珠哩注视着聂深,“我把那几个客人,转化为奴仆,以后将为你效力。他们就是你的狗。虽然你杀死了一个,但那就是命运啊。”

聂深伏在地上,双臂前撑,额头的汗珠一滴滴打在手边。

聂深低语:“是你用黄金诱惑他们,故意激发他们的阴暗面。”

“什么?”

“人是有弱点,世界本来就不完美。”

“你是在抗辩吗?”

“你知道病弱之处,然后故意刺激病弱之处,得到的反应当然如你所愿。”聂深抬起脸,“人有阴暗面,用来衬托光明面,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符珠哩的眼眸变成两颗寒珠,眼底似乎要滴出血来。

“所以,不要侮辱人类。”聂深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去,“我妈妈就是人类。她临终前,我向她发誓,我所做的一切,决不让她失望。”

“你干什么?”符珠哩怒声问。

聂深缓缓地走着。

“想要逼迫我转化你吗?”符珠哩发出猫被撕裂般的叫声,刺耳恐怖。

“如果可以,你早就做了。”聂深头也不回地走向汽车。

符珠哩如果把他转化为奴仆,即使赋予他超乎想象的技能,但必然会失去其它东西。甚至技能越强,另一方面失去的就越多,这就是自然平衡法则,有得必有失。恶徒们就是鲜明的例子,他们以人类之躯获得强技能,却损失了其它能力——生育能力!

这就是符珠哩当年不能转化聂深母亲,如今更不能转化聂深和缪璃的原因。

符珠哩并不缺恶徒,他可以去其他人身上发展,但唯有这三个最重要的人,寄托着他的唯一希望,这个希望,就是他苦苦编织的繁衍链条。

八十一年前,当符珠哩终于找到了缪氏血脉,并将缪璃锁在时空缝隙后,他准备通过基因工程,在分子水平上对基因进行操作,将缪璃身上的特殊遗传物质,转移到自己的细胞核内,从而获得更强的能量和智慧——也就是导师告诉他的:拥有造物的力量。

有了这种力量,向人类复仇,以及复兴鲛人族,指日可待

但是经过基因检测,符珠哩悲哀地发现,他和缪璃的基因之间缺少一个环节。

耗费四百多年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缪氏血脉,却发现基因不能直接用在自己身上,符珠哩极为受挫,不由得心灰意冷。

难道导师传授的,是个错误知识?

符珠哩在挫折中沉溺了一段时间,换个角度一想: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有一个基因缺陷。假如是唐朝那位黑鲛人首领,当年成功劫掠了安康公主,或许事情早已经办成了,那么拥有造物力量,就轮不到彩虹王子了。

于是符珠哩重新检测基因,终于明白了,自己只要和一个人类女子结合,生下半鲛半人的儿子,然后用儿子的基因与缪璃的基因融合,就能达成目的。

符珠哩要选择的人类女子,身上必须有个叫作HLA的免疫基因,人群概率是千分之一。

但此时符珠哩由于鳞片受损,只能困居在缪宅的地下室。

于是他便以二十七年为周期,举行悬赏任务,每次召集七个有缝补天赋的人,从中挑出天选之才,为他修补鳞片。一旦鳞片修补成功,符珠哩便能重新以人的形貌,自由出入民间。到那时,他就能顺利找到千分之一概率的人类女子。

结果就在第二届悬赏任务中,符珠哩意外发现一个女孩拥有HLA免疫基因。这个意外发现令符珠哩激动不已,于是将那女孩掳入地下渊洞,使其受孕。

那便是聂深的母亲。

时至今日,符珠哩召唤儿子聂深来到缪宅,诱导他一步一步完成目标,最终走上婚礼。儿子将通过地下渊洞,与缪璃前往九渊之底,在那里孕育完美的生命。然后,符珠哩将从孙儿的基因中,获得无与伦比的生命能量。

如同钟表齿轮一般精密运行的步骤,现在只剩最后一个关键环节了。

聂深终于醒悟,在这个计划中,自己只是鲛人这根链条上的一枚棋子。整座缪宅不过是鲛人的饲育场——不幸的缪璃,是用八十一年时间育成的民国新娘。

聂深为这命运感到愤怒和屈辱!

他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临终之际的眼神……

——妈妈,我所做的一切,决不让你失望。

“你选择站在人类那一边吗?”符珠哩嘶声问道。

聂深冷冷地看了看符珠哩,沉默着。

“我允许你查遍史书图籍,就是让你明白,罪恶之源正是人类。人类皇帝屠灭我们的故园,为了一己之私犯下滔天罪行。”符珠哩怒声说道,“鲛人曾经帮助人类加强文明进化,在河洛之地,将《河图》《洛书》传给文明始祖伏羲,供他推衍八卦,并把鲛绡衣送给他女儿,祈望友情万古不灭。还将编织术、数术、航海术、建造术等传给人类,甚至帮助嬴政设计骊山陵墓,可是换来了什么?人类不可信赖!这个物种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让我们对他们实施基因链的改造,将他们全部变为我们的奴仆!”

聂深走到汽车前,打开车门,伸出手。缪璃跟随他出来。

两人来到赫萧与鲁丑身旁,那二人正被六恶徒紧紧束缚着。

“放开。”聂深说。

恶徒们不敢去看符珠哩,都看着林娴。林娴沉吟着低下头,抬起一只手。

恶徒们退到旁边,形成一个圆圈。赫萧和鲁丑从地上站起来。

聂深冷冷地问:“赫萧,你一直向我隐瞒真相。”

“但只有这个办法能接近那个怪物。”赫萧平静地说,“如果告诉了你,你能走到这一步吗?”

“我应该惩罚的,似乎是你才对。”聂深逼视着赫萧,“刚才符珠哩说,二十七年前——”

“聂深,你知道赫萧是身不由己的。”缪璃急道。

“他把我母亲,送进了地下室。”聂深紧咬着牙根。

“情况没那么简单,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赫萧说,“现在你只要记住一点:缪璃小姐当时并不知情,否则她不会让我这么做。”

聂深脑子很乱,耳朵里充满了风的呼啸声。他试图理解当年的事件——在符珠哩强大力量的压制下,赫萧把聂深的母亲送进渊洞,之后受不了良心折磨,又把母亲带到宅院上,但母亲已经身心崩溃……

赫萧说:“不要中了鲛人的诡计,他让我们彼此仇恨,削弱我们的力量。”

缪璃焦急地问:“怎么办?”

聂深的目光投向缪璃,又转到了赫萧脸上。这么多年,赫萧时时刻刻承受的身心折磨,也许可以抵消他当年犯下的错误了。

聂深说:“赫萧,你带缪璃离开这里吧。”

“你呢?”缪璃睁大眼睛。

“我……”聂深眯缝着眼睛,望向迷雾中的围墙,“我留下,守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