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议结束,众人退出司空府的时候。郭嘉刻意落在了后头。等曹昂出门时,郭嘉跟幽灵一样出现在曹昂身后,拿那只苍白瘦销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曹昂的肩膀:“”大公子,哦,不对,大公子现在已经立府,嘉该叫你曹子修将军了。”

曹昂先时被郭嘉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转身见是他,才略略缓了缓神,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意说:“先生还是叫我子修吧,您口中叫出的‘将军’,昂听着实在别扭。”

郭嘉笑笑后从善如流得跟曹昂扯皮:“那子修立府后,可还没想到请嘉畅饮,实在是不应该,不应该呀。”

曹昂疑惑地开口道:“先生这些时日不是被禁酒了吗?怎么如今禁酒解除了?”

郭嘉轻咳一声,摸摸鼻子,压低声音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小酌,小酌耳。不可为外人道。”

曹昂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很没原则带着郭嘉往自己新府邸去了。

到了新府,曹昂上道地让近侍准备了酒菜。然后就在花厅跟郭嘉一起边吃边聊。

郭嘉坐在案前,端着面前的小酒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曹昂的新府:“子修这将军府,上下打点的不错嘛。”

曹昂笑着摇了摇头:“这都是母亲和几个姨娘辛劳。新府刚落成,皆是她们在忙前忙后为昂操持。”

郭嘉笑了笑,转着小酒碗满脸揶揄:“如此说来,子修府里倒确实是该有位女主人的时候了。”

曹昂脸色微微红了下,到底还是冷静地抬起头:“先生可知,父亲到底为昂选定了哪家闺秀?”

郭嘉挑挑眉,故作神秘地“呵呵”直笑。等笑的曹昂脸上有些挂不住,才坏心眼儿地指指北边提示道:“大公子,想想元常去了哪里?”

曹昂一愣,随即了悟,拿筷子夹了根儿萝卜丝后偏着头思考了下:“北方的话,难道真是甄家?”

郭嘉耸耸肩,继续有些纠结地转悠着小酒碗:“听说甄家五位小姐。上头三位皆已经许人,四女早夭,只有幼女年方及笄,待字闺中。所以,如果元常此行得定,大公子将来的夫人应该是这位五小姐了。”

曹昂眨眨眼。虽然在郭嘉说起自己将来老婆的时候,曹昂还有几分腼腆和不好意思。但是好在很久之前,郭嘉就给他打过预防针,所以对于联姻这种事,曹昂并没有太多排斥。

对于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怎样,曹昂想的更多的是这个将于他福祸与共女人,会不会有足够的心智,能不能帮到他?会不会担起曹家长妇的责任?能不能承受她将来可能要面对的一切?而至于这个女人的长相,身材,甚至文学素养什么的,曹昂都没有过多心思关注:能有才有貌最好,若是没有,只要她能做到前面他盼望的那些,他也依旧会敬她爱她。

似乎是猜到曹昂到底在想什么,郭嘉轻声地开口:“大公子放心。在派元常去河北之前,主公已经着人打听这位五小姐了。聪慧贤淑,品貌一流。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儿妇人选。”

“而且此女曾得相士之言:有大贵之象。主公虽不信这个,可却不保证其他人不信。不然元常也不会如此急促赶赴河北,要知道甄家可是死了二儿子没多久,这五小姐还在兄丧之中呢。”

曹昂长大了嘴巴:不是他惊讶,而是他老爹做事还真有些雷厉风行:貌似他挑的两个儿媳妇都是在人家守丧的时候看中的。这位所谓五小姐要守兄丧就不说了。便是他二弟的未婚夫人吕氏,也是才没了亲爹就紧接着被曹孟德内定成了儿媳妇的。

郭嘉有些调侃地在曹昂眼前挥了挥手手,然后笑道:“子修啊,这可不是主公在着急。而是这姑娘当真的是……奇货可居。元常走后没多久,河北细作就曾来信说:袁本初欲为其二子袁熙聘甄氏五女为妻。所以这么好的人选,还是落入自家人手里的好。”

曹昂哭笑不得地听着郭嘉这些让人迥异地说辞,直觉自己若是争辩只会落得更加哭笑不得。曹昂很奇怪:明明一个挺聪明的人,怎么有时候说话就那么不着调呢?哦,对了,六弟也这么说他义弟郭荥来着。看来这说话的风格,真的是会父子相继的。只是那位小郭荥,明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曹昂悻悻地眨了眨眼,很有眼力劲儿地跟郭嘉转移话题:“先生,咱们暂且不说昂之婚事了。咱们来说说此次的衣带诏事吧?”

郭嘉眼睛一闪,看着曹昂意味深长:“曹子修将军可知主公为何同意你说的年后斩?”

曹昂一凛,他敏锐地意识到郭嘉此时对他的称呼变了,不是子修不是大公子,而是曹子修将军。这是不是意在提醒他,他除了是他郭奉孝的朋友,是曹孟德儿子,还是军中的中郎将呢?

“难道除了顾及朝廷稳定,安抚人心。父亲还有其他原因?”

郭嘉点点头:“子修,你现在独立开府,即将成家,已经可以算作是能独当一面之人。可你想过没有,你跟主公比,还差了什么?主公为什么对你每次的提议,除非不能,其余皆首肯呢?”

曹昂微低着头,若有所悟。

郭嘉放下筷子酒碗站起身:“此次事是董承密议不周所致败露,所以主公才能提前得知。那么以后呢?董承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曹氏这次胜利了,以后还将面对的无数次类似的事情。阴谋阳谋,暗杀投毒,都是有可能的。大公子,你要想想,若是有一天,主公不在了,你和曹家其他几个公子会怎样?”

“所以,大公子好好想想吧。想想接下来的路你自己究竟要如何走。要知道,你身上可不止有主公对你希望,你身上还带着诸多弟弟妹妹们前程,还担着无数将士的性命呢。”

曹昂闭了眼睛,沉吟思索。

郭嘉移开身,无声地走到门外,临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对着曹昂说道:“大公子,你要记住:仁慈只给自己人。你的将军府,不是也不能只是由丁夫人他们搭理。你该有自己的僚属了。”

曹昂一怔,睁开眼,看着已经步出门口的郭嘉久久的回不过神: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似浪荡不羁,实则心思细腻。看似毫无忠心,却在父亲所有谋士最渊淑通达。看似最能变通,实则是诸人中最执着的一个。

曹昂皱着眉,想来想去想不透郭嘉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一转脸,又搭眼看到了郭嘉刚才一直转着的酒碗:居然是满的!一口未动!这么一个好酒之人,竟然真的能为了夫人的禁酒令,当真忍住能珍馐在前而不为所动。倒确实是个难得自制的人。可这个自制的人,为何穿衣打扮都随意至极呢?连去战场都是一身青衫的文士状,着实矛盾,让人难以捉摸呢。

想到此间,曹昂冷不丁又想起一个及其矛盾的人:颍阳蔡威。那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明明诸事随意,眼睛里却闪烁着勃勃的野心。明明行事非常,手段狠辣,但对手下却说出了并做到了:“我带他们出来了,就得带他们回去,无论生死。”

要真说起来,蔡威他和郭嘉还是亲戚呢。可明明一个极其相近的关系,却只是不知为何,那次蔡威和对他讲事,对郭嘉只字未提。真是又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不过就算这俩都是让人摸不着底的,但是他们说的话,他却不得不承认很有用处很有道理。蔡威叫他应该纳贤,惜民,慎兵。而郭嘉则几次告诉他该怎样做才能最终通向那条纳贤,惜民,慎兵的路。曹昂想,或者这真的是非常中肯地建议:他的的确确不能在拖时间了,威信和实力是他现在迫切需要的,他是时候开府纳僚属了。

郭嘉回到家的时候,蔡妩正跟郭照他们收拾东西,打算上路去阳翟接戏娴回来。见到郭嘉进门,蔡妩从一堆的凌乱东西里抬起头:“曹公那里抓到人了?今儿许都城门禁令解除了。我想着赶紧收拾好去接娴儿,你还要一道吗?”

郭嘉想了想,发现自己最近在许都待着好像没什么事了。该做的,该说的他都说了,离开一下下的话,应该没问题。

于是郭嘉点点头端起一杯白水,像是补偿自己刚才在曹昂府上没捞到喝酒的委屈一样,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然后才咂咂嘴:“去,当然去。娴儿那丫头,几年不见,要是不去,她万一不认识我这个叔父了怎么办?”

蔡妩满是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娴儿又不是荥儿那样的小破孩儿,人家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家家,还能忘事不记得人不成?

“那文若先生还去吗?”

“他不去!他有事要忙活!”郭嘉断然地一挥手:下狱那么多人,总得找人补缺吧。推人荐才、引荐贤德这种事郭嘉还真就没见过几个比荀彧做的更好的。

蔡妩了悟地点点头,随口说道:“哦,那就只有薇姐姐带着彤儿去了?”

“哎,不过说起来彤儿,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彤儿这丫头最近好像身子不太好,精神也蔫蔫的。几次来家里玩,她都老走神儿。这几回还经常拉了照儿到房间里嘀嘀咕咕说些悄悄话,也不知道两个小姑娘在搞什么鬼。”

蔡妩说完脸上就浮现出一种惆怅,那种类似“哎呀,丫头们长大了,不愿意跟我说悄悄话了”的失落。然后她就有带着纠结地开口解释:“这么一想,我倒是觉得薇姐姐她们还是不去的好,在许都等着到城门处接人也一样的。再说诜儿还小,她也走不开。”

郭嘉被她眉毛眼角都皱一处的模样逗乐了,捏着茶杯耸着肩膀呵呵直笑:“阿媚,你其实不是想说彤儿精神不济吧?”

蔡妩瞪他:这人太讨厌了。就算知道她意思,也不用说明白吧?彤儿那模样明显一副女儿心思状。而且少女怀春,连爹妈长辈谁都不愿意告诉。就跟自己亲近的小姐妹们在一处谈小秘密。想来想去,蔡妩觉得:还是让她在待在许都,有爹妈看着,也好过乱世里跟着出门逛游。嗯,今天就得跟薇姐姐说,要她在许都等着接应,不用一道都去了。

蔡妩思量到这儿握握拳头,给自己打气:就这么办!彤儿那丫头有小秘密就有小秘密吧。反正也不算什么大事。不是还有娴儿吗?她肯定会盯的好好的,绝对不会让小丫头重蹈照儿的覆辙,等她将来来了许都,不管身家贫富,门第高低,只要娴儿看上了,她哪怕要坑蒙拐骗,以势压人也绝对得把人弄成侄女婿!

蔡妩攥着拳头,一副信誓旦旦状:她倒是完全没想到自己这思路基本跟蔡威那抢亲差不到哪儿去。要么说蔡威逻辑有时候很难让文进等人跟得上呢。有个总是有意无意间这么教育自家弟弟,又潜移默化给其亲身影响的二姊,蔡威的逻辑真是想正常都难呀。

当天下午的时候,郭嘉派人到司空府去告假,蔡妩是派人到荀彧府上跟唐薇说情况。结果也不知道两人各自怎么忽悠的。反正第二天,是两口子带人出城,直奔阳翟而去了。

在许都通往阳翟的道上,小郭荥很是兴奋地在车子里张牙舞爪,蹦蹦跳跳。蔡妩拉住他,表情严肃地告诫:“等过几天,见了你娴儿姐姐,你不许胡说八道!”

郭荥压抑着满眼的好奇和兴奋,强忍着把头扭到窗外的冲动跟蔡妩保证地点点头。

蔡妩犹不放心,继续重申:“荥儿要是不知道什么是胡说八道,那你就只听着,在大人说话的时候,不许插嘴!”

郭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一脸郑重地跟蔡妩点点头。

蔡妩这才松了口气:她是真怕这小子到了戏娴跟前童言无忌,没轻没重地说话,又引起小姑娘伤心事。况且父母除服这种事,过去是过去了。但双亲同逝的影响却或多或少还是会存在的。蔡妩其实不想娴儿那利索丫头去许都跟林黛玉进京城一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了“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的程度。她心里是希望娴儿能快快活活,明明朗朗的活着的。毕竟那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她过得不好,她和郭嘉这样当长辈的,自然不会放心到哪儿去。

路上的时候,蔡妩一路忐忑又期待地想着等见了戏娴要说些什么?要怎么给她和郭照之间做介绍?路上要怎么跟她说许都的事情,怎么能尽快让小丫头适应将来的许都生活等等等等。

可是等到八天以后,到达阳翟时,蔡妩和郭嘉两口子却发现昔年旧友的旧宅,此时已经大门紧锁,人去屋空:戏娴和乐进曾经派来的守卫,一个都不见了,全部离开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