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飒说:“谁说的,我常抽,没劲的时候就拿它解闷……”

她忽然不说话了。

以前是常抽,不点上也会放在嘴里嚼,好像不这样就无以打发时光,但最近,好像是没抽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从宗杭到了身边之后,她就有了新的生活重心了:打压他、欺负他、看他练功、指点他、揶揄他、取笑他、慢慢喜欢他……

宗杭的脾气可真好,换了别人,怕是早翻脸了,或者远远避开了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但他从没急过眼,至多委委屈屈叹口气,或者拿水鬼招在背后剁她两下。

易飒有点失神。

她应该对宗杭好一点的,但就是这硬邦邦的脾气,从小就学不会什么叫柔软。

丁盘岭把烟枝拢进手心,并没有那个兴致去尝试:“把宗杭送走了,你有什么打算啊?”

“我啊?”易飒把烟枝拈进指间,“留下来呗,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一家三口,父亲、姐姐,还有我自己,基本全折它身上了,不搞清楚,那不是死不瞑目吗,反正现在无牵无挂的,也不愁,也不怕,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正题:“找我有事?盘岭叔,你不是真这么无聊,专门过来等着看我爆血管吧?”

丁盘岭笑了笑:“当然不是,就是来跟你确认一下,既然你承认了你跟宗杭是一样的,那当初鄱阳湖下头的金汤,是你自己进的吧?”

反正都已经露馅了,遮掩也没意义,易飒坦白得很爽快:“没错,我在,宗杭也在,我姐姐其实死在息巢里了,姜骏下的手。宗杭不是三姓的人,祖牌对他作用不大,那些所谓的碎片场面,都是我脑子里闪出来的。”

“那壶口下金汤那次,从下水到你醒过来,是怎么个情形,能说一下吗?我要最准确的细节。”

又是壶口下金汤,丁盘岭是对壶口有什么执念吗?早上送宗杭的时候,他也提过壶口。

见易飒不答,丁盘岭解释:“我在重理整个事件经过,有一些细节很重要,所以务求准确。”

易飒吁了口气,一字一句:“壶口的激流太猛,我又是假水鬼,下水之后,很怕跟丁玉蝶失散,所以提前吩咐宗杭,要死死抱住丁玉蝶的腿,一人……抱一条。”

这场面,想想都觉得滑稽,丁盘岭啼笑皆非。

“谁知道我抱住丁玉蝶的时候,祖牌的力通过他的身体,也影响到我了,我身体被弹开,好在还算幸运,又抱住了宗杭的腿。”

丁盘岭追问:“所以,宗杭醒来的时候,你并不像丁玉蝶那样坐着?”

易飒回想了一下:“宗杭的原话是,他好不容易爬起来,看到我抱着他的腿,而丁玉蝶像蜡像一样,在一边坐着。”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易飒总觉得,自己说完这话的时候,丁盘岭蓦地眼前一亮。

***

七点刚过,前台就打电话过来叫早了。

藏区的位置,这个点,天都还黑着呢,丁玉蝶起床气噌噌的,被子一甩下床穿衣,撞翻一把椅子、两个口杯,才算恢复正常。

宗杭窝在沙发上全程观摩。

丁玉蝶洗漱完毕,拎包下楼,开门前交代他:“我先去餐厅吃饭,会帮你打包的,你等我微信消息,到时候,我掩护你进后车厢。”

宗杭点了点头,为了瞒过司机,只能如此迂回了。

丁玉蝶走了之后,宗杭走到床边坐下,候着时间差不多了,把电话机转向自己,默默念了遍昨晚想好的词之后,拎起话筒拨号。

通了,但没人接。

宗杭耐心地等:这个点,童虹和宗必胜都还没起床,一般会是童虹耐不住,嘟嘟嚷嚷地爬起来,小跑着进客厅。

果然。

有人拎起话筒:“哪位?”

宗杭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是童虹的声音,童虹连声音都有点苍老了。

他嗫嚅着叫了声:“妈。”

童虹好像没反应过来,又或许是还没完全清醒,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说了句:“杭杭?”

宗杭说:“是我。”

他握着话筒的手有点抖。

童虹的喘息和声音都急促起来:“杭杭,你还好吗?你在哪啊?”

宗杭吸了吸鼻子,尽量控制情绪:“妈,我挺好的,我没事,原本差点死了,可是有人救了我,还救了我不止一次,所以我现在好端端的。”

童虹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什么“差点死了”、“救了”,每一句都炸得人脑子轰轰的,只不住地点头,忽然想起点头了宗杭也看不见,又不住地嗯着声。

“本来,这两天我就该回家的,但是事情还没完,救我的人可能有危险,我想多留几天,看能不能帮上忙,妈,人家帮过我,我也该回报人家,不应该一走了之,是吧?”

童虹说:“是,是,杭杭,这是应该的,救你的人是好人,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宗杭嗯了一声:“那妈,你和爸爸都保重身体,我过几天就回去。”

他挂电话了。

童虹握着话筒站了好一会儿,看晨光初浸的客厅,看暗褐色端雅的红木家具,看墙上的挂钟。

七点半,天亮了,应该不是梦。

她挂了电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卧室,掀开薄被上床,宗必胜也醒了,惺忪着眼睛问她:“谁啊?”

童虹没说话,也没躺下,只是攥紧被子,倚着床靠出神。

宗必胜见没回答,以为无关紧要,闭上了眼想再睡会。

蒙蒙胧胧间,听见童虹叫他:“老宗。”

“嗯?”

“杭杭打电话来了。”

“哦。”

宗必胜把脸埋向枕头,忽然背脊发紧。

杭杭?宗杭?

他腾一下坐起身:“人呢?从哪打的电话?现在在哪?是他本人打的还是冒认的啊?他出什么事了啊?人还好吗?”

童虹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给搞晕了,半天才回了句:“还好吧。”

天哪,宗必胜真要被她这不温不火的态度给气晕了,一看就知道指望不上她。

打电话,对,电话有来电显,能查到地方!得赶紧查,查来源、查监控、查一切!

宗必胜被子一掀,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奔出去了。

童虹还是坐在床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喃喃了句:“咱们杭杭还活着呢。”

非但活着,听他说话的语气,比从前没轻没重那样要沉稳多了,说的话也在情在理:别人救了我,我也得回报人家,是吧。

真好,是她的好孩子。

真好,这日子又有奔头了。

***

前方还是没有漂移地窟定位的消息,易飒在穷极无聊中又混了一个白天,消耗了十来根烟枝。

天黑之后不久,听到车声进营地,不多时听到人嚷嚷,说是丁玉蝶来了。

很好,虽然来的是个蛾子脑袋,但有人说话解闷,聊胜于无,易飒正想迎出去,有人过来传话,说是丁盘岭让她去一趟。

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易飒满腹狐疑地去了。

到门口时,听到里头传出的声音,模模糊糊竟像是宗杭,易飒吓了一跳,一头钻了进去。

不是,是丁盘岭刚听完电脑上的一段语音,见她进来,丁盘岭招呼她走近:“我刚也让人去叫丁玉蝶了,让他安顿好了就过来一趟,你先听听这个。”

说着揿下重播键。

易飒仔细听。

是宗杭的声音,应该是壶口锁金汤那次平安归来之后,跟丁盘岭他们叙述情况时录的。

“……像个大螺旋的圆筒一样,人在里头又碰又撞,头都晕了。后来是砸到地上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我好不容易爬起来,看到丁玉蝶在边上坐着,跟蜡像一样,怪瘆人的,易飒也一样……”

语音就在这里停下。

丁盘岭看向易飒:“实际的情况是,丁玉蝶在边上坐着,你抱着宗杭的腿,是吧?”

是啊,怎么连着两天,都持续纠结这一个问题呢?

丁盘岭笑笑:“待会你就明白了……”

话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丁玉蝶兴冲冲的声音:“盘岭叔!”

然后一头扎了进来。

***

看见易飒,丁玉蝶有微妙的羡慕嫉妒恨。

宗杭没撒谎,易飒、丁碛他们早就来了,自己居然是第二梯队、替补。

一想到这个,丁玉蝶心里就酸溜溜的。

丁盘岭可不知道他肠子里弯的这许多道道,示意他在桌子对面坐下,然后推过来一张空白的纸、一支笔。

这是干嘛?丁玉蝶大惑不解,偷瞥向易飒,她也是一脸莫名。

丁盘岭说:“丁玉蝶,你现在画一台电脑,有屏幕有底座的那种。”

这话一出,丁玉蝶还好,易飒的脑子轰一声,脸色都变了。

丁玉蝶奇道:“电脑?”

千里迢迢过来,屁股没坐热就被叫来商量要事,头一件事,居然是画电脑?

“对,叫你画你就画,我有用。”

丁玉蝶把疑虑咽了回去,埋头刷刷作画:幸亏他平时严于要求自己,任何事,要么不做,一旦上手,不敢说精通,至少有模有样。

所以才经得住任何突兀和奇怪的考验,看,画什么像什么,绝不含糊。

正想交作业,丁盘岭又补充:“再添几笔,这电脑张开手臂,抓住一个人,往屏幕里吞——不用画头,头已经被吞进去了。”

丁玉蝶哦了一声,这要求有点复杂了,不过还好,反正有那个意思就行。

画完了,丁盘岭把画纸拿到一边,又推了张新的过来:“再画一张,有个人背对着电脑,那电脑对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