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真香点头,同时抱怨:“哎呦你们中国人,规矩好多哦。”

丁碛这才回头看易飒,解释说:“我猜你今天坐了水,晚上应该拿酒汤送药,就先准备起来了。”

***

坐水,是女七试的第一考,通俗点说,就是比谁在水下待得时间长,他们叫“坐水”,取端坐如山之意。

易飒坐水,在水鬼三姓中,几乎是个传奇。

那一年,三九天的女七试选在“长江万里长,险段在荆江”的荆江河段,包了一艘游船,载了二十七个丁、姜、易三姓中满七岁的女孩。

考试规则很简单,所有女孩着背心短裤,带一把乌鬼匕首,身上捆石头,一根长绳连着水面的浮标,浮标上标着各自的姓。

然后沉江。

船上有钟表,也同时点香,看谁沉的时间长,憋不住的,就拿匕首割断捆绳,自己游上来,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安排了人,穿着脚蹼背着氧气筒下去,以便及时营救。

那场景说起来,是颇有点壮观的,时候一到,所有女孩倒身翻下船舷,扑通扑通入水,像下饺子。

接下来就是等待。

陆续有人浮上来,像汤圆滚熟了上漂,每上来一个,船上的人就唱数、报时间,然后收标。

三姓的人都趴在船栏上看,自家标还在水里的,欢欣雀跃,自家标被收了的,脸上无光。

连收了二十六个,水里只剩了一个易家标。

香烧完了,钟表滴答滴答,船上开始荡漾开一片蜂噪般的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说:“看来易家,又要出一个水鬼了。”

……

不过坐水之后,体力消耗很大,需要拿三沸三凉的酒送药,以便补一场深睡眠。

这药,从前是药丸,现在与时俱进,磨成药剂,装在胶囊里。

易飒嗯了一声,不大想搭理丁碛,总觉得这人无事献殷勤,身上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

她看黎真香忙活,忽然想到了什么:“香姐,那天晚上,你看到丁碛被人袭击了是不是?”

黎真香点头,一脸心悸。

“那你能不能回想一下……”

要死了,还要回想,黎真香拼命摆手:“不要啦伊萨,吓死人的,我拼命想忘记,你还让我想……”

易飒笑着过去,一左一右握住她的手,帮黎真香壮胆:“帮个忙嘛香姐,谁都没看到,丁碛自己都没看到,只有你看到了,你再回想一下,没准能想起什么细节。”

黎真香叹气,她知道易飒的脾气:这姑娘看起来好说话,其实性子固执,有时还强人所难,自己是拗不过她的。

她发牢骚:“也没看到什么,那天都跟你们说了啊,长头发,是个女的,然后就是两条胳膊,吓死人……”

易飒很有耐心:“不急,香姐,你闭上眼睛,再想仔细点,当时天上飘小雨,丁碛在水台上刷牙,你洗好了锅盆,拿出来控水,你看到什么了?”

黎真香闭上眼睛,嘟嘟嚷嚷:“就是胳膊啊,我都没看到脸,丁先生拿牙刷插她,插了好几下,她也不松手,吓得我盆都摔了,她……”

她忽然停下,眉目间现出些许嫌恶来。

易飒心里一动:“香姐?”

黎真香睁开眼睛,先打了个寒噤,然后不住拿手去抚自己胸口:“啊呦,她胳膊上,像刀子割过,一道一道,好多疤啊……”

是吗?

易飒转头看丁碛。

那天晚上,她虽然没有近身去验看,但她记得很清楚。

马悠的胳膊上很平滑,没有疤。

第23章

宗杭还没吃饭,黎真香临时帮他煮了碗米粉。

吃完了,又是一通洗锅刷碗,丁碛过来给她搭了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易飒和陈秃都不是轻易跟人亲近的人,反而是黎真香性子最随和。

黎真香关心他的脖子:“要是觉得疼或者痒,你要跟老板说一声,万一出什么问题,也要命的……”

丁碛随口敷衍:“我知道,这儿也挺危险的,才来两天,这么多事。”

黎真香心头涌起先来者及老住户的优越感,觉得不妨给他透个底。

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三分自得:“怕什么,我们老板厉害,你知道么,他有这个。”

她拿手比划了个“枪”的手势。

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觉得自己雇主有枪,就是很值得吹嘘的事情了。

丁碛不动声色:“随身带着?”

黎真香说:“诊所里收着呢,哎呀,这里没那么乱的。”

懂了,这枪平时几乎不用,就是个压箱底和镇宅的宝贝,收上一把,心里不慌。

从厨房出来,丁碛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船屋二楼。

二楼有三间房,正当中是放药品的,兼做会诊见客用,联通着右首边陈秃的卧室。

左首边的房间,黎真香刚收拾过,今晚,易飒会住进去。

***

宗杭被安排和丁碛同住杂物间。

屋里床不够,添了张地铺,地铺摊好,宗杭不声不响挪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累赘了,不能再去占人家的资源。

临睡前,陈秃带了把挂锁下来交给丁碛,嘱咐他晚上从里头把门反锁:这两个人,一个刚被人从水底下袭击过,一个是素猜要弄死的,不谨慎点不行。

正交代着,易飒也进来了,她把工具包拎给丁碛,这包有个名字叫“水鬼袋”,里头各色工具,是她们这行生存攻守的百宝箱。

她建议丁碛这一晚尽量保持警惕,最好别睡,因为如果再出事,她未必能及时赶到——她今天坐了水,刚拿酒汤送过药,晚上睡眠会很沉。

丁碛表示没问题。

宗杭坐在地铺上,很敬畏地看所有人,他也看出来了,不管是易飒、陈秃还是丁碛,跟他都不是一路人,他们站得离他这么近,但世界天差地别。

连说话他都不是很懂,比如“坐水”,水怎么能坐呢?一屁股坐下去,人不就沉进去了?

他们布置、安排、商量、筹划,但没有任何一句话是朝着他说的,当他不存在。

宗杭很失落,但也知道自己确实帮不上忙,脑子、能耐、经验都没法跟人比,硬发表意见是班门弄斧,只会惹人嫌,沉默是金好了。

他鸵鸟样把脑袋埋进上身和腿的空隙间。

他们的对话,断裂成一个个单独的字,在他耳边飘。

再然后,忽然有一句话,钻进了他的耳道。

是易飒对陈秃说的。

她说:“你给我几个老住户,要耳目灵通的,我还是想打听一下那个马悠……”

马悠?

宗杭猛然抬头,脱口说了句:“我知道马悠!”

屋子里一时间有点安静,几个人都看他。

宗杭激动到有点结巴:“我真的知道,马悠她爸叫马跃飞,也被素猜抓去了,跟我关……关一间房。”

易飒很意外地看他。

这感觉有点妙,是峰回路转、柳岸花明,踏破铁鞋,线头居然在这么个不起眼的人身上。

更有意思的是,这人还是自己刚刚救回来的。

她说:“那你说说看。”

***

事情是马老头跟宗杭说的。

那天晚上,他心情亢奋,杂陈着对宗杭的歉疚,滔滔不绝。

马老头就是个普通老头,没什么本事,早些年撬锁入户,蹲了几年牢,出来后改邪归正,靠打零工过活。

老婆死得早,给他留下个女儿叫马悠,他漫不经心把马悠拉扯大,父女关系不好不坏。

马悠上高中时就在外头胡混,没考上大学,也打起了零工,但她心比马老头大,总觉得自己有远大前程,待在这小县城里是屈了才。

她决定外出闯荡。

闯就闯吧,县城出外打工的人挺多,马老头觉得正常,他也不怕马悠学坏,反正她交的都是狐朋狗友,再差也糟不到哪儿去。

他低估了外头的复杂,这世界随时都能把人洗髓换骨。

马悠不知道跟什么人混在了一起,偷渡去了泰国,交了个在毒头底下当拆家的男朋友,叫小山东,也就是打这时候起,马老头就很难收到马悠的消息了。

几年间,马悠跟着小山东,不断换毒头,几乎辗转了整个东南亚,最后跟了素猜。

那时候,素猜的窝点还在老市场。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小山东想干票大的收手,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他先假装和马悠分手,撵走了她,然后偷了素猜一皮箱货,交给她带到浮村藏起来,自己装着若无其事,继续为素猜效力,指着能蒙混过去,既得了钱,又不会惹祸。

小山东低估了自己的段数,素猜几轮逼问恐吓一过,他就全招了,还把马悠供了出来,素猜活埋了小山东之后,派自己的心腹疤头带人去浮村拿货,顺便解决马悠。

那天傍晚,马悠吃完饭,透过船屋的窗子,忽然看到远处有小渔船驶近,船头上站着的疤头,挺拔得像一杆旗。

要死的人是有直觉的,她知道完了,事情败露了,素猜要下狠手了。

她利用最后这几十秒,往外拨了个电话。

给马老头的。

当时,马老头正在小区花坛边看人下棋,看到国外的来电显,猜到是马悠的,接起电话时,还很不高兴,想骂她又换号码。

谁知电话那头响起的,是马悠几近崩溃的哭叫。

她前言不搭后语,口齿不清,说“爸爸,我要死了”,“猜哥不让我活了”,马老头勉强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马悠的惨叫声像带尖头的细铁丝,往他脑子深处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