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赔笑着应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甚是拘束,于是借口授课的郭先生要找他去背书,便要告辞离开。张嫣嫣顺势点头应允,又随口嘱咐他几句要注意身体、用功读书之类的话,待他走远后,就拿着纸条往李玙的书房中去了。

李玙看过纸条后当即摒退房中侍从,提笔在另一张纸上推推算算了好一阵,这才将破解后的密信递给张嫣嫣,笑叹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嫣嫣,你看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啊。”

张嫣嫣接过纸笺匆匆浏览,几乎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怎么可能?寿王妃杨玉环可是陛下的儿媳啊,难道……难道陛下当真对她动了心?”

“儿媳又如何?父皇贵为天子,这天下都是他的,区区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李玙将两张纸笺都放在烛火上烧毁,唇角不禁浮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昨日盛王去梨园的时候,碧雯就跟在那些侍从之中,她素来比别人心细,看得可是真真切切的。父皇年纪大了,不太喜欢宫里那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嫔妃,像杨玉环这种秉性单纯、才色双绝的女子,只怕是最合他的心意。碧雯说,昨天他们二人琴箫合奏,又在一起谈论音律歌舞,彼此十分投缘,竟似是一对相见恨晚的知音呢。”

张嫣嫣微微颔首,欣然道:“武惠妃一死,后宫三千佳丽中便再无一人能让陛下称心如意。梅妃与刘淑仪虽颇受圣宠,但这二人权欲太重,每日里斗得不可开交,想必迟早会令陛下心生厌倦。久闻寿王妃杨玉环姿容冠代,若真能被陛下所纳,那么寿王与陛下之间必生嫌隙,陛下对武惠妃的旧情也会渐渐消逝。如此一来,寿王纵有权相力荐、百官拥戴,也注定要在储位之争中一败涂地,而且,永无翻身的机会。届时殿下只需静观其变,再稍稍使些手段拢住皇帝的心,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话虽如此,只是……”李玙略一沉吟,眸光炯炯中溢满了报复的快意,“此事毕竟有违礼法,父皇虽钟情于杨玉环,却也不好自己主动提出要纳儿媳为妃,还需有人适时地推波助澜才是。只可惜,后宫之事我们的人都插不上手……”

张嫣嫣莞尔一笑,柔声提醒他:“殿下别忘了,如今朝堂之事大小皆归于宰相李林甫一人执掌,而宫闱之事么……陛下最信任的就只有‘那个人’了。”

李玙当即领悟:“你是说高将军?”

“没错。”张嫣嫣浅笑颔首,眸中的神采笃定而自信,“高力士为人谨慎,轻易不与宗室亲王私下往来,殿下不是正愁没有法子去与他结交么?身为天子近臣,高将军若能适时地为陛下献上一位称心如意的美人,那可是大功一件呢。殿下把这样大的功劳拱手相让,他是不会不领情的。”

不久,刚刚过了立春,皇帝李隆基便宣召几位素来疼爱的皇孙入宫伴驾,其中也包括忠王李玙的长子李俶。因忠王妃韦珍偶染微恙,护送李俶入宫一事便由孺人张嫣嫣代为负责。将李俶在宫中安顿好之后,张嫣嫣便独自前往内文学馆拜访高力士,行经翠微殿时,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阔步而来,矫健挺拔,神清气朗,阳光下的他仿佛周身都被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

心似乎瞬间停跳了一拍,张嫣嫣忽然想起那个没有月亮的中秋之夜,他曾在霏霏秋雨中为她撑起一小片晴空,扶起摔倒在积水中狼狈不堪的她,微笑着说:“总不能淋着雨吧?走,我送你。”那样亲切悦耳的声音,那样温暖而明亮、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刹那间,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彼此不可更改的敌对身份,也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楼台间落梅如雪的石阶上,远远地对他微笑,就如同一个久别重逢的知己好友一般。她在想,若是他走过来与自己说话,那么该如何称呼他为好呢?盛王,亦或是……二十一郎?

那身影越来越近,却终是与她擦肩而过。她想开口唤他,然而,当看到他俊美眉目间的冷肃与漠然时,一颗因他而炽热的心,也霎时因他而坠入万丈冰窟。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彼此,终究只是陌生人而已。默然伫立良久,张嫣嫣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踏上那条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漫漫长路,踽踽独行,怅然若失。

☆、第48章 典正

夕阳下跳动的烈烈火焰,明亮而鲜红,仿佛是血的颜色。

高大巍峨的宫墙边,紫芝蹲在火焰旁烧着写给姐姐的祭文,手中握着一根折断的细长枯枝,轻轻拨弄着那一小堆火,神情专注而悲伤。风中有细碎的灰烬与烟尘扬起,刺得少女的眼眸隐隐作痛,待那一张张纸都被炽热的火舌吞噬,方有两行清泪从她稚嫩的颊边倏然而落,洒在了脚下深褐色的泥土里。

“紫芝。”念奴在一旁陪着,见状心中亦觉酸楚,于是蹲下来怜惜地轻拍她的肩,柔声安慰道,“你别太难过了。我想,若是紫兰姐姐还在的话,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你为她这样伤心的。”

紫芝轻轻颔首,低头怔怔地看着那火焰在冷风中摇曳着熄灭,竭力泯去双眸中的晶莹泪意,良久才开口说:“其实,我都不知道姐姐究竟是哪一天走的,只能在每年春天烧些东西给她,聊表心意。姐姐……一个人在天上肯定也很寂寞吧?一转眼两年过去了,可是我太没用,什么都没能为她做,没能为她报仇,也没能想办法把爹娘和哥哥救回来……”

念奴无言地握住好友的手,仿佛是想给她以安慰。然而紫芝还未说完,就忽见一颗樱桃大小的石子凌空飞来,她躲闪不及,头顶的小鬟髻便被它重重地砸了一下。不远处,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正站在梅林中,手执弹弓,唇角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顽皮笑容。

紫芝被那石子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跌坐在地上。念奴顿时恼了,霍地站起身来怒斥道:“哪里来的小黄门,竟敢拿石头来砸我们?我告诉你,我们可是太华公主身边的宫女,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想必是从未见过如此泼辣大胆的小宫女,那少年被念奴骂得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化成了一抹尴尬与愕然。紫芝略一打量那少年的衣饰,便知他必定出身显贵,于是忙站起身来扯了扯念奴的衣袖,低声提醒道:“你看清楚了,他可不是什么‘小黄门’,能穿那么好的料子做的衣裳,只怕是某位入宫请安的王子皇孙呢。”

“王子皇孙……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念奴悻悻地嘟囔着,却终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赌气似的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又凑到紫芝耳边轻声说,“你看他,长得倒是挺俊秀的,没想到竟这般没家教。再看看人家盛王殿下,不但容貌生得英俊,而且举止温文、谈吐优雅,那才是出身帝王之家的良好教养呢。”

“你呀——”紫芝被她逗得一笑,心头沉重的悲伤也瞬间淡去了许多,调侃道,“整天把盛王殿下挂在嘴边儿,说,是不是对人家动了什么歪心思了?”

念奴当即反唇相讥,笑道:“哎呦,动歪心思的人好像是你吧?放心,我绝不跟你抢就是了。”

见这二人都不再理他,少年乌黑的瞳仁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落寞,只在原地略站了一会儿,就独自往梅林深处去了。两个小姑娘一面互相斗着嘴,一面蹲下来继续清理那燃烧后散落一地的纸灰,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渐近的脚步声。就在此时,宫正司典正女官陈落桑从远处款款走来,一袭宝蓝色的云锦宫装精致华美,身后有十余名宫女内侍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看起来官威十足。

数月未见,落桑在宫正司混得是如鱼得水,如今再见到那些身份卑微的小宫女时,自然是要耍一番威风的。她一敛裙裾傲立于这二人面前,厉声斥道:“裴紫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私烧纸钱!”

此处位于宫城最僻静的东北角,平日很少有宫正司的女官会到这里来巡查。紫芝惶然站起,有些无措地辩解道:“我没有……”

落桑轻蔑地冷哼一声,打断道:“到底是掖庭局里出来的浣衣婢,如此不懂规矩!在本官面前,有你站着回话的道理么?”

心知她就是在故意挑事,紫芝暗自咬了咬牙,半晌,才强抑住心中屈辱向夙敌屈膝跪下,一字一句地说:“典正明鉴,奴婢并没有烧纸钱。”

“还敢狡辩!”落桑微露得意之色,伸出足尖踢了踢地上的纸灰,沉声道,“这可是本官亲眼所见,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些都只是寻常的纸张,并非宫中违禁的纸钱。”紫芝忙用树枝翻检着地上的灰烬,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尚未燃尽的碎片来,可惜却只是徒劳。

“不管你烧的是什么,总归是触犯了宫规的。”落桑倨傲地瞥了她一眼,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人告发刘淑仪企图用巫蛊之术谋害陛下,韦宫正吩咐了,任何可疑的同党都得抓起来严加审问。你在这里烧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想必也逃脱不了干系,有什么话,等到了宫正司再说吧。”

刘淑仪?巫蛊?紫芝心中一惊,原以为落桑只是像以前一样与自己过不去而已,如今看来,只怕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念奴亦知这位女官与紫芝素来不睦,忍不住上前一步替好友解释道:“陈典正,紫芝只是给过世的姐姐烧篇祭文而已,于情于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您也是知道的,我们每天都只在翠微殿服侍公主,淑仪娘娘的事紫芝又怎么会清楚呢……”

落桑却只是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这两个人想必都是刘淑仪的同党,给我带回宫正司去,严刑拷问!”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身材魁梧的内侍上前来抓人,纤瘦柔弱的紫芝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踉跄着被人拖往宫正司。念奴却奋力挣扎着,忽然狠命踩了那个抓住自己的内侍一脚,趁他痛得“哎呦”一声松开手时,如离弦的箭一般拼命往翠微殿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过头来大声喊道:“紫芝,你别怕,我这就去找公主来救你!”

落桑气得面色发白,对那些呆立在原地的内侍们厉喝道:“蠢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人给我抓回来!”

念奴一路飞奔,身形像森林中疾驰的小鹿一样灵活,把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然而,当她汗流浃背地冲进翠微殿时,却不见太华公主李灵曦的踪影。宫女云姝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含笑嗔怪道:“念奴,你这是急着要去投胎么?女孩子家总该文静些才好,你看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成何体统?”

念奴无暇与她多言,只是气喘吁吁地问:“公……公主呢?”

“刚才盛王殿下入宫来了,陛下派人叫他去蓬莱殿一起用晚膳,公主就也跟着一块儿去了。”云姝一面闲雅地修剪着瓶中花枝,一面随口问道,“怎么,你找公主有急事?”

“这……这可怎么办哪?”念奴急得直跺脚,一时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们说紫芝是淑仪娘娘的同党,要用巫蛊……哎呀,不对不对……总之,紫芝被人抓去宫正司了,陈典正说要用刑呢!若是公主不赶快去救她,只怕……只怕……”

“宫正司?”云姝心中一凛,也不禁有些替紫芝担忧起来,“天啊,那个鬼地方……但凡被抓进去的宫人,不管有罪没罪,都得被酷刑折磨得丢了半条命呢。”

“怎么办……怎么办?”念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须臾,终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不行,我不能丢下紫芝不管……就算担上擅闯皇帝寝宫的罪名,我也得去蓬莱殿找公主!”

☆、第49章 花钗

暮色渐浓,夕阳最后一抹斜晖透过狭小的高窗洒在阴森森的宫正司牢狱中。阴冷潮湿的囚室内,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在长满霉斑的地面和墙壁上爬来爬去,紫芝蜷缩着坐在角落里的草垫上,听着不远处飘荡而来的宫人受刑时的惨叫声,心中害怕极了,强自克制许久,终于忍不住埋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渐渐地,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昼夜交替时分,这样恐怖而压抑的气氛让她不禁联想到了死亡——姐姐……就是在这里独自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吧?而自己呢,也将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如蝼蚁一般默默死去么?刹那间,悲伤与绝望不可抑制地席卷了她的心,然而就在牢房的铁栅栏外,却忽有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喂,你别哭了。”

紫芝讶然抬头,只见那说话之人正提着一盏宫灯站在牢门外,十一二岁的年纪,衣饰华贵,容颜俊秀,正是刚才在梅林中用弹弓打她的少年。一见是他,紫芝不禁惊异道:“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见那个凶巴巴的女官把你抓走了,就跟过来看看。”仿佛是想安慰这垂首饮泣的少女,少年的声音十分温柔,然而终究不会说什么宽慰女孩子的话,语气仍略显生涩,“喂,你别哭了。若是声音太大把女官们引来,我就不能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紫芝抱膝坐在囚室一隅,将下颌轻轻抵在颤抖的膝盖上,哽咽着说:“这里好脏……到处都是咬人的虫子,我害怕。”

“你们女孩子就是没用。虫子那么小,你足足有它几千倍大,还怕它做什么?”少年觉得有些好笑,略想了想,便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从铁栅栏的空隙递了过去,“喏,这个给你。里面的香草有驱虫的作用,你戴上它,就不用害怕了。”

“真的?”紫芝惊喜地站起身来,走到少年近前欣然接过香囊,一边道谢一边小心地把它系在衣带上。见这少年颇为友善,她一时竟也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须臾,又有些好奇地问:“这里可是宫正司的牢狱啊,守卫极其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守门的狱吏以前是我爹的侍从,与我也很熟的,我给了他些钱,他自然就放我进来了。”少年颇有些得意地说,末了又补充道,“我叫李俶,是忠王的儿子。”

一听到“忠王”二字,紫芝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刹那间,有一幕幕竭力想要忘却的记忆再度浮现在脑海中——中秋之夜,雪柳阁,那个尊贵而可怕的男人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有着与他的父亲迥然不同的气质,青涩,忧郁,即便是那双微露桀骜锋芒的眼睛,也丝毫不会令人感到畏惧。

想到李俶手执弹弓对她恶作剧的样子,紫芝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委屈,嘟着嘴小声嗔道:“亲王之子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么?刚才,你干嘛用石子儿打我的头?”

“哦,这个么……”李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她发髻上的一支鎏银嵌玉海棠花钗说,“我没有恶意的,只是见你戴的这支钗子好看,想和你说说话。”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紫芝从发间拔下那支花钗仔细看了看,略有不解地说:“这钗子有什么稀奇的?材质和款式都很普通,很多宫女都有的。”

李俶很认真地说:“钗子虽寻常,但戴在你头上就是显得比别人好看。”

见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懂得恭维女孩子,紫芝不觉莞尔,半是喜悦半是羞赧地说:“谢谢你了,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说我戴这个好看呢。”

“我记得,阿娘留下的妆奁里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花钗。”李俶一笑,眉宇间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与落寞,“只可惜她走后没多久,所有的东西就都被王妃扔掉了……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阿娘还活着,她戴上这支钗子,肯定也和你一样漂亮。”

紫芝默默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撕扯了一下。又是一个失去了亲人的可怜孩子么……哪怕贵为王子皇孙,在不得不与至亲之人离别的时刻,他心中的苦定然也是与她毫无二致的吧?想到此处,紫芝几乎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花钗递给他,温柔地说:“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了。”

“送给……我?”李俶却是一怔,这十二年来,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送礼物给他。不是宫中嫔妃命妇们的赏赐,也不是家里侍女婢妾们的逢迎,仅仅是一个少女出于温柔善良的本心,送给另一个少年他所喜欢的东西。

“是啊。”紫芝微笑着点点头,隔着牢房的铁栅栏把花钗塞到他手中,“这个呢,是为了答谢你送给我驱虫的香囊。”

少女柔嫩的手指轻轻触到了他的肌肤,李俶腼腆地笑了笑,忽然有些留恋她指尖倏然掠过的暖意——生命中第一次,他忽然有一种强烈而炽热的愿望,很想留住某种温暖的、或许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拿着花钗把玩许久,他忽然发现钗柄上还刻有两个篆书小字,便轻轻念道:“紫芝……这是你的名字么?”

“嗯。”紫芝笑着点了点头,澄静如水的眸子里有让他觉得温暖的光。

“紫芝……”李俶再次喃喃轻唤,略显忧郁的目光中忽有一抹调皮的笑意闪过,“好拗口的名字。”

紫芝笑着睨了他一眼,正欲开口反驳,却忽然嗅到牢房污浊的空气中似乎又多了一股刺鼻的烟尘气,仿佛是木柴燃烧的气味。李俶也有所察觉,不由以袖掩住口鼻,蹙眉道:“什么味道,这么呛人?”

“着火了!”二人正自疑惑,忽听隔壁的几个囚室中有人大声喊着,声音凄厉而惊惶,“快来人哪,放我们出去!着火了!救命啊!”

紫芝霎时变了脸色,慌忙用手使劲推了推紧锁的牢门,然而却只是徒劳。透过牢房的铁栅栏,隐隐可以看见远处狭长幽暗的甬道中闪烁着骇人的火光,她强自定了定神,对李俶说:“不好,着火了!你快走吧!”

“那你怎么办?要走的话,也得先把你救出去。”李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着那牢门上的铁锁,然而几块石头都已被砸得粉碎,那坚固的铁锁却依旧纹丝未动。

“没用的,你快走吧!”浓重的烟尘在牢房中弥漫,紫芝又急又怕,强抑住眼中盈盈欲坠的泪水,一边咳嗽着一边说,“快……快走啊!你别管我了,若是再耽搁的话……就谁也走不了了。”

“我去找狱吏拿钥匙放人。”李俶丢掉手中砸碎了一半的石头,做出决定时,眼眸中的沉着亦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不待紫芝回应,他便转身向甬道的另一头飞奔而去,离开前,还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别怕,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蓬莱殿乃是天子燕居之所,肃穆非常,寻常人无故不得靠近,念奴才一踏上殿前的玉阶,就被几名威武的持刀侍卫伸手拦了下来。无论她如何软硬兼施、苦苦哀求,侍卫们仍是不敢放她进去打扰皇帝休息。就在她几近绝望之时,却忽见一颀长俊美的紫袍少年从殿内匆匆走出,念奴双眼一亮,忙踮着脚跳起来高声唤道:“盛王殿下!盛王殿下!”

念奴自以为等到了救星,然而,让她出乎意料的是,李琦并没有像往日那般与她和颜悦色地说笑几句,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冷漠地侧身避开,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念奴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想追又不敢追,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鼻翼一酸,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50章 烈焰

当李琦走出蓬莱殿时,天边最后一抹绚烂晚霞也渐渐散去,银钩似的月牙儿从宫墙的另一边悄然升起,洒下一地冷寂月光。侍女碧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关切地问:“殿下,头疼得很厉害么?要不……还是先请个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不用。”李琦却只是淡淡地说,语气依旧从容,“适才见父皇兴致颇高,我就陪着他多喝了几杯,又不是什么大病,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碧落素知他酒量不怎么样,往往多饮几杯就会觉得头痛晕眩,脾气也比往日更加喜怒无常,故而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默默随侍在他身后,又向旁边的好姐妹碧雯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快乘快马回府去准备醒酒汤。李琦一边匆匆走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按揉着头部的几处穴位以缓解痛楚,剑眉微锁,神色中隐隐露出几分疲惫。初春的晚风犹自凛冽,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让酒后的他觉得十分舒服,只片刻间,身体上的不适便开始渐渐缓解。

然而,他才一走下蓬莱殿的玉阶,就看到念奴正蹦蹦跳跳地向他招手,兴高采烈地大声唤他:“盛王殿下!盛王殿下!”女孩儿的声音如百灵般清脆甜美,可他却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来,心中不由暗自叹息:“天哪,又是她……这丫头胆子可真够大的,今天怎么竟追到这里来了?”

想到以前入宫时不幸被她“逮到”的情形,李琦觉得只能用“哭笑不得”这四个字来形容。刹那间又有头痛欲裂的感觉,他今天实在没有心情与她说笑嬉闹,神色便骤然冷了下来。生怕这黏人的小丫头又缠住他不放,再提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而他又完全无法拒绝的请求,于是他索性装作没看见,略一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径自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须臾,身后竟传来女孩儿委屈的啜泣声,在这幽寂的春夜里显得格外压抑,李琦步履一滞,心中忽觉就这样漠视她似乎有些残忍,于是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忍着头痛转身走回到她面前,和言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紫芝……”念奴用手胡乱抹着眼泪,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紫芝……紫芝被陈典正抓走了,要送去宫正司用刑呢!他们还要抓我,多亏……多亏我跑得快,才逃掉了……我本来想请公主帮忙,可是一时又找不到……殿下,你去救救紫芝吧……”

“陈典正?”李琦听得一头雾水,“她为何要抓你们?”

“陈典正总是和紫芝作对,她说我们是淑仪娘娘的同党,要用巫蛊去谋害……不是不是,其实紫芝只是给她姐姐烧了篇祭文而已……哎呀,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念奴急得直跺脚,再无半分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样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哽咽道,“殿下,求你赶快去救救她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听说被抓去宫正司的宫人,不管有罪没罪,审问前都要先杖三十以示惩戒。陈典正一向与紫芝不睦,只怕……只怕真的会往死里折磨她啊!”

“走!”李琦一惊,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与念奴快步向宫正司赶去,边走边向她仔细问明事情的因由,浑然忘了自己上一刻还头痛欲裂。

“殿下!”碧落急急地唤了一声,追上前去提醒道,“再过一刻钟宫门就该关了,若是误了出宫的时辰……”

李琦却依旧步履如飞,头也不回地说:“顾不得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刺鼻的浓烟弥漫着整座宫正司牢狱,各个囚室里的犯人呼救哀号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却始终没有狱吏肯来给他们打开牢门逃生。被关押在这里的大多是一些身份卑微的宫女内侍,又是犯了过错的,在贵人们眼中更是命如草芥,就算被大火活活烧死,也不会有谁为他们落一滴同情泪。紫芝被烟尘呛得连连咳嗽,见角落里的陶罐中还有些清水,便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浸湿了来掩住口鼻。

那帕子雅洁如雪,柔柔的,凉凉的,纵横交错的丝缕中还依稀有龙脑香经年不散的芬芳,正是那年冬天她坐在翠微殿的石阶上独自饮泣时,那个从漫天风雪中走来的少年皇子,微笑着递给她的。或许是出于某种小女儿甜蜜的私心,她一直都没舍得把这块价值不菲的鲛绡丝帕还给他,于她而言,能把他的贴身之物悄悄据为己有,随时感触到他衣袂间的温暖气息,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轻唤,不觉间已是潸然泪下,“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么?”

恍惚间,她想起了中秋之夜在雪柳阁的那个拥抱,那个曾在凄风冷雨中给予她无限温暖的、不带丝毫*的拥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他还会像神一样从天而降赶来救她么?在深宫中匍匐求生已近五年,多少艰难坎坷她都独自挺过来了,死亡,已经不再会对她造成多大的恐慌。她只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第一次意识到,其实,还有好多心事不曾对他倾诉,还有好多好多深埋在心底的绵绵情话,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如果可以,她还想和他携手漫步于花香馥郁的深林中,在一个宁静温煦的春日,一起沉湎于某种甜蜜的深思默想;如果可以,她还想坐在屋顶上与他一起仰望灿烂星空,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喂他吃甜甜的玉带糕;如果可以,她还想和他一起并肩坐在盛开的花树之下,无拘无束地说着,笑着……

四周的声音愈发嘈杂,有木头燃烧时的哔剥声,狱吏们奋力灭火时哗哗的泼水声,以及犯人们越来越惨烈的呼救声。紫芝头晕目眩地瑟缩在囚室一角,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几乎令她昏厥,然而,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却忽然听到了门外清脆的“咔哒”声,似乎是有人打开了她牢门上的铁锁。

“裴姑娘,你可以走了。”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狱吏,冷淡而不失礼数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