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庄墨离开的缘由,整个王宫内部仿若被蒙上了一层冰霜,尤其是君王殿内,无人敢靠近半分。

今日不是陆英当值,当值的宫人谨记陆英临走时候的吩咐,不要让人去里头打扰主子,是以在张丕慌张而来,说有要事要见高仙庸时,这个宫人他犹豫了。

张丕许是知道他的忧虑,想了想开口道:“你去回禀王上,我要回禀的这件事,是关于相国的。”

宫人虽然犹豫,但是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不多会,那宫人便出来了对张丕道:“大人,进去吧。”

“谢谢。”张丕道了声谢,便走了进去。

君王殿内,高仙庸正坐在御桌前看着奏章,在张丕走进来行了礼之后,他放下手中的奏章,略显疲惫的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脑门,轻声问道:“何事?”

张丕道:“昨日深夜,臣接到密报,东郊运河之上,有外商人士在进行奴隶贩卖的交易,臣带人赶到时,除却救了王城一些人之外,在暗仓中还发现了一名女尸,这个尸体是欧阳献养女,欧阳覃。”

“欧阳覃?”高仙庸狐疑,“他不会早已经离开了王城了吗?怎么会在东郊发现了她的尸体?”

张丕道:“臣查到,她早已在月前便进了王城,臣抓到嫌犯,连夜在刑部审问,方知欧阳覃的尸体,是从宫内流出。”

从宫内流出,也就证明欧阳覃来过王宫。

高仙庸的背脊突然一凉,连忙开口问道:“可审出是谁把尸体从宫内运出的?”

张丕道:“倒是查到了,是御膳房的一位公公,借着出宫采买的由头,将尸体运出了王宫,拉出王城埋掉,只不过他在几天前,便溺水而亡了。王上,臣觉得,欧阳覃的死有些蹊跷。”

高仙庸道:“怎么说?”

张丕道:“其实,早在欧阳覃入王城时,臣便一直派人在留意着她,她入王城的这段时间,同御膳房的那位公公,也并没有交集。还有……”他目光看了看高仙庸,复又低头道:“欧阳覃他与陆总管,是见过面的。她来王城之后,除却陆总管之外,便没有再见过什么人。”

张丕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高仙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他仍旧开口问道:“有确凿的证据吗?”

张丕身形微怔,而后便陷入了沉思中人,像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要不要告诉高仙庸。

对于张丕的突然不语,高仙庸揉着脑门,似乎对于方才张丕所说的这些有些不耐烦,亦或者根本就没有兴致,他低头看着张丕,而后又问道:“你方才说,是有相国的事要告诉我,不说说么?”

张丕低头,心头静默了一下,而后坦然道:“相国进宫之前,曾经秘密的将臣诏入相国府内,问了臣一些关于初雪姑娘案件的问题,后来又让人将所有的案件整理成册送至了相国府。”

“你的意思是说,相国他不信初雪一事是念心策划的?”

张丕跪下,诚然道:“不止相国不信,臣也不信。”

高仙庸眼眸微眯,带着审视的目光低垂着眼帘看着跪在那里背脊挺直的张丕,看了他好大一会,方沉声开口问道:“这么说,你查到了有用的信息?”

张丕道:“一如相国对臣所说,念心一直深居在皇陵而不得出,出了皇陵仅仅有月余时间,便一直被困在满春楼内,再后来便遇见了王上被王上带回了宫,入宫的这段时间,她根本就没有出过王宫,如何与山间野匪勾结谋害初雪姑娘?有人在初雪姑娘出事的前夕深夜,曾瞧见念心房间中有人影,而那个人影,便是陆总管,初雪姑娘与相国成亲的那日,陆总管奉王上之命去别院送礼,臣审问过当天伺候的喜娘与丫鬟,她们都说,在陆总管离开之后,初雪姑娘的神情便不大对劲。若是臣料想的不错,相国他也是从案件中怀疑了陆总管,所以才会入宫,以便查探案情。”

高仙庸猛然间想起了庄墨离开时说的那一句话:要你不问任何的理由,杀掉你身边最信任的陆英,你愿意吗?

原来,他心头早已经怀疑陆英了啊。

张丕又道:“方才王上问臣,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欧阳覃一事与陆总管是否有关系,其实昨夜臣便以犯人做了饵,就在臣来见王上时,那犯人刚同宫内的人接过头,接头的那个人,正是陆总管身边的宫人。”

方才若说不确定,现在就是有确凿的证据了。

高仙庸眼眸阴沉,张丕此时的话与庄墨的话不谋而同,只是他仍旧有些不明白,陆英为何会这么做。

是以,在张丕报完案件离开君王殿后,高仙庸去找了陆英。

是深夜自己一人去的。

今早张丕去找他一事,虽然不是陆英当值,然高仙庸知道,陆英他一定会从旁的途经得知张丕与他在君王殿内所谈的是何事。

正常人知道自己处在危险之中,哪里还能这么坦然的留在这里,而高仙庸以为,陆英也会是如他所想的这般,会慌张的选择保命,所以他故意的在中间留下那么一段时间,目的就是看看陆英是否会逃。

可是在看到那房间中忽明忽暗的烛火时,高仙庸知道,陆英他没有逃,这是在等他。

等着他给他一个结果。

高仙庸轻叹了口气,而后负手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高仙庸第一次踏足陆英的房间,还算宽敞的房间内,布置的简洁而又干净,除却桌椅之外,便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大木箱,看来像是供衣服放置的地方。

那大木箱上方,点燃着一只蜡烛,烛光一闪一闪的。

陆英正一身单薄的寝衣端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高仙庸推门而入时,陆英抬眼看了看,面上并未有多大的诧异,起身走至高仙庸的身前,跪下行了礼。

高仙庸低头看了陆英一眼,而后走至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也没有让陆英起身,陆英跪在那里,膝盖挪动着变换了方向,正面看向高仙庸。

高仙庸沉着脸看了陆英一会儿,方沉声问道:“在等我?”

陆英坦然,“是。”

“张大人所回禀之事,你都知道了?”

“是。”

“为何没有逃?”

“王上没有让我出宫。”

高仙庸笑,“你就那么的听我的话?”

陆英答,“是。”

高仙庸沉默了,好大一会方手抚额头轻声道:“从在江州你跟随我那天开始,你说过,今后唯我之命是从,不知这句话,还当不当真?”

陆英神色坚定,“当真!”

高仙庸面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既然当真,那么我可问一问你,从我登基以来,你在我身边瞒着我做了那么些事情,可是我让你做的?”

“不是。”

高仙庸突然间沉了眸子,言语森森的问道:“那你告诉我,是给谁你的胆子,让你这样算计孤身边的人?!”

陆英默然,抬头与高仙庸视线相对,好大一会儿他方开口道:“王上既然在见了张大人之后来见我,便证明已经知道了我这些日子在你身边所做的事情,不错,无论是念心与颜初雪之死,还是相国与王上之间的远离,都有我在背后推波助澜。”

高仙庸拳头紧握,额头青筋爆出,咬牙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该死!”陆英神色愤恨,从牙缝中蹦出这么一句话,“念心她是故意接近你的,她对你存了什么心思难道你不知道吗?颜初雪她,本来我是不想对付她的,可是谁让她偏偏同庄墨站在同一阵营,又听见了不该听的,见了不该见的,更何况她爹爹颜奎曾经那么生不如死的折磨过我。还有庄墨……”提及庄墨,陆英痴痴的笑着,咬牙道:“他更加可恨!”

“从我登基之初将赤眉峰交予你之后,你暗自利用赤眉峰铲除聆风阁的势力,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针对阿墨,你与他究竟是有什么仇?让你这样恨他,这么不折手段的对付他?!”

“王上相信一个人的感觉吗?从你将我从江州带回庸王府的那天起,我第一眼见到庄墨,我便不喜欢他。”

“为什么?”

“为什么?王上你现在问我为什么?”陆英笑,“我为什么会这么对他,你不知道吗?我在你身边做的还不够明显吗?”

高仙庸沉默。

陆英又道:“就是因为我对你的心思太过明显,不懂得遮掩,所以才会让庄墨他看出来,然后利用我这份情谊来蓄意的伤害!颜奎他抓走我的那次,即便是没有庄墨的插足,我依然不会背叛你,我会选择牺牲自己来保全你。可是庄墨他,偏偏就拿着你的玉佩,利用我对你的这份心意,就那样肆无忌惮的利用,他凭什么?!凭什么那么利用我,将我当做他手中的一个棋子,让我的心意变得那么的一文不值!”

“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陆英笑,那埋在记忆深处不愿去想,却总是会像害虫一样,无时无刻的浮现在他的脑海的一幕,就又浮现在脑海。

那是他刚刚经受过酷刑,满身伤痕的被人扔在掖庭那肮脏满是人大便的地方,在他那样落魄之下,又是在那样一个地方,本无人再去图他什么,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两个宫人,看到了他挂在脖子处的玉佩,见他那个样子,想要从他的手中夺走。

那是他视为珍宝,看之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怎会让旁人这样轻言的夺去,所以在那拳打脚踢之下,他还死死的将这块玉佩给护在手中。

最后,在他奄奄一息,无法再去紧握那玉佩时,手中护着的玉佩,就那样被他们一根根的将手指掰开给拿走了。

那时,有一个宫人将玉佩放在手中看了看道:“这是庸王的玉佩啊,传闻庸王他不近女色,看你这么护着这块玉佩,可是你对庸王存了别了心思?”

宫人说的是什么,他全然不想理会,那时他脑海中唯一的念想,便是要将他的玉佩给夺回来,他咬牙,撑着全身入骨疼痛的身体,想要抢夺玉佩,却被那人轻巧的躲开。

他脚就那样狠狠的踩在他头上,脸上贴着那肮脏的地面,入鼻便是让人作呕的臭味,头顶上的轻蔑的话语又响起,“我不管你对庸王是何心思,也不管这块玉佩对你有多么的重要,入了掖庭,就算是你的传家宝,也不会再跟你姓属于你。再说,你真以为你对于庸王来说,是有那么的重要吗?若是重要,王城劫狱时庸王为何不亲自劫狱救你?”

前面的话陆英他不大介意,直至最后的一句,让陆英猛然间怔住。

宫人轻掩口鼻,模样甚是嫌弃,“这个地方真是臭死了,就独留你一人在这里好好的享受吧。”他终于挪开了那踩着他头的脚,正欲走时却猛然间被陆英给抱住了一条腿,他几乎是拼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歇斯底里的吼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被陆英全身脏脏的碰触,宫人是从心底里嫌弃,又见陆英这么歇斯底里,他只想快点甩开陆英,所以说了实话,“外头都传遍了,王城劫狱时,庸王被困在聆风阁内。”

简短的一句话,让陆英的身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那时他才明白,王城劫狱的那伙人不是高仙庸派去的人,而是庄墨派去的。

那么这个玉佩……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样的心情,直至现在回想起来,依然的是那么的愤怒与羞耻。

这一幕对于陆英来说太过的伤感,那双眼眸中几欲喷出血来,有水珠从他湿润的眼眶中顺着脸颊流下,他缓缓的抬头,目光戚戚然的看向高仙庸,轻声问道:“王上可知道我入掖庭之后,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

他没有等高仙庸开口,很快便有道:“每日从凌晨开始,我便要被那些人从床上揪起来,然后关至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内,那么多的蛇,一条条的爬遍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那被蛇叮咬处的伤痛,还有掖庭中那三十多道刑具,每一天都会在我的身上全部都用上一遍,那每一个刑具,都不是人所能承受得住的。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千机丸毒性在我体内复发的时候,那种挠心之痛,真的让我生不如死!”

陆英在掖庭中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高仙庸虽然没有亲眼瞧见,但是从他登基之后,去掖庭见陆英时,那时他佝偻着身子在掖庭中刷着马桶,那撸上去的袖子,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无数条的伤疤,恰逢当晚又是陆英他千机丸的毒在体内复发的时刻,他看着陆英全身颤抖着,不顾他的阻拦,拿着剪刀一刀刀的剜着自己的皮肉,以缓解自己内心的痛苦,那时他便知道,陆英他这段时间受了许多他无法想象的苦。

陆英伸手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受的,可是我受的这些苦,和庄墨比起来,就像是垃圾一样,可以随时的丢弃不值得一提!你登基之后,封他为相国,享受着无上的荣誉与地位,更加将自己的所有精力,所有的爱都给了他,王上,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走进你的心中,而我却不行?”

高仙庸坐在那里,静静的听着陆英说完这么一长段话语,而后方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不明白……”

陆英道:“我是不明白,就像是我不明白,明明你对庄墨他并没有完全的信任,庸王府的时候,你对于公孙佐与他的相见,明明心中有意见,却总是装作视而不见。你不是也一直在担心吗,聆风阁的势力一直这样扩大下去,那么朝纲之上,便再无秘密可言,所以你才会在我借用赤眉峰除掉聆风阁势力时,不闻不问。我在你身边这么久了,见过你对许多的事情都视而不见,而我所做的,每一件都是为了你,如今,你就不能像从前一样视而不见了吗?”

今时而非往日,在庄墨痛心离去之下,陆英所做的这些事情,他又怎能像从前一样装作视而不见?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也是我在这宫内,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最不想查的人,你为我所受的那些苦,我也都知道,所以我给了你机会逃走,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在眼前的机会一旦错失,便不会再有。”

陆英凄然一笑问道:“所以,王上要如何处置我?”

“白陵,毒酒,随你选择。”

高仙庸离去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有宫人捧着白陵与毒酒走至陆英的面前。

陆英缓缓的从地上站起,怔然的看着面前的白陵与毒酒。

高仙庸说他给过他机会逃走了,而他又怎会不知道,高仙庸没有找他之前,空白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在婉转的让他去逃。

逃了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便永远的离开了他,同他呼吸着同一片天空的空气,却无法再见,每日忍受着思念的滋味,他不想再去承受,所以他选择坦然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即便是结果是死,那是他赐给他的,他也心甘情愿去遵循命令。

陆英穿上了他与高仙庸初遇时已经洗的发黄,却仍旧叠放整齐被放置在箱子中的衣裳,模样装扮亦是他与高仙庸初识的模样,而后端起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那一日江州初遇,他将他从地牢中带出,为他养伤,救他一命。

或许这一举动,在高仙庸的眼中,是寻常之举,然而在陆英的心中却是永远的那抹温暖的光。

那抹温暖的光,他视为珍宝,是用生命在护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