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灵光从脑中闪过。松虞将手机交还给玻菱,慢慢地站了起来。

“抱歉,临时有点工作,我先走了。”她说,“谢谢你给我看这个视频。”

玻菱;“客气什么呀。”

松虞原本已经往外走了几步,蓦地脚步又一停顿,转过头来,对她微笑道:“你有个很不错的老板。”

玻菱耸耸肩:“是吧,我也这样觉得。”

*

在玻璃盒子往上攀升的时候,松虞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审视着脚下气势恢弘的,如太空飞船一般的庞大建筑物。

乱七八糟的想法,像是陨石狠狠地撞击在月球表面,令她不得安宁。

但头一次,牵动松虞思绪的不仅仅是电影,还有池晏。

她正俯瞰着这个男人一手打造的科技王国。

而她突然意识到:假如池晏能够当选,或许他的确能够创造一个——更值得期待的未来。

松虞莫名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竞选海报。

那时她只感到恐惧,感到难言的威慑力。她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多么冷酷的政客,用最滴水不漏的方式,说着大言不惭的谎言。

但是就在刚才,在宣布基金会成立的时候,这个男人分明……

就在此时,电梯门打开。

池晏恰好就门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视频里那双隔着薄薄镜片的眼眸,与面前这双狭长的、微笑的眼睛重叠。

松虞想:他的确是不同了。

从前他的眼里只有危险的迷雾。

但现在,她却在池晏的眼底看到了真切的温度。

究竟何时,他的锋芒,那层坚硬的冰一一化去了,反而汇聚成了雪山的湖泊,折射出耀眼而剔透的日光?

她脱口而出:“基金会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

池晏愣了一秒,接着才微笑道:“这么快就知道了吗?我以为你最近不会看新闻的。”

松虞:“我是不看。”

她还站在电梯里。

久久没有反应的电梯门,开始自动地阖上。

而池晏抬起手,用力地按住了金属边缘。

一点亮光闪过,是他平整的袖口与暗红的宝石袖扣。

他半倚在电梯门边,微微向她倾身,笑得很迷人:“抱歉,未经你同意,就用了你的名字。”

松虞:“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在她的理解里,池晏从来是个物尽其用的人。

他做了这样的事,却不第一时间来找她邀功,反正只字未提,这似乎不是他的风格。

“好吧。”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我坦白……”

松虞耐心地等待着他。

但薄唇轻轻一碰,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到底没说出口。

池晏微微一笑:“算了,回来再跟你说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揽着她的肩,轻轻抱了抱她,错身跨进电梯。

*

飞行器无声地开进那家地下医院里。

路嘉石已经守在病房门口,紧张地看着他:“池哥,这……”

“我有分寸。”池晏短促地说。

他拍了拍路嘉石的肩,推门进去。

傅奇躺在病床上。

他艰难地睁着眼,气若游丝地说:“池先生,我、我……”

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一瞬间,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尴尬而微妙。他试图为自己辩白,但是刚刚醒来,他的身体太虚弱,急火攻心,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艰难地拼凑着破碎的、难以辨别的词语。

池晏俯视着傅奇。

逆光之下,他的目光依然平静。

假如是从前的自己,当然不会在乎傅奇正在说些什么。

他会直接杀了他。

他清楚这样的自己有多么冷酷和缺乏人性,但他根本不能容忍任何疑点。任何背叛的可能。

可是现在——

现在,池晏耳畔所回响的是那个柔软的声音。

“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他。”

于是他也愿意去试一试。

第一次。

去相信一个人。至少给他一次自我辩白的机会。

一缕微弱的光,透过厚厚的窗帘,照拂在池晏的脸上。

他看着傅奇的眼睛,轻声道:“慢慢说。别着急。”

第69章 命运的原点

阿奇提着一份下午茶, 优哉游哉地回到了办公室。

推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一个单薄而挺直的背影,端坐在了电脑前——对此他毫不意外。这人就是个工作狂。假如人类哪一天能够发展到纯靠营养液进食, 他相信陈导演一定会立刻下单五十箱, 从此足不出户,工作到天荒地老。

松虞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了。”

阿奇:“啊?什么?”

他满心满脑还是今天中午的特供波士顿龙虾汉堡。

“剪辑。”松虞说, “剪辑的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阿奇:“哪里?”

“——太平淡无奇了。”

她平静地说:“所以我们重新开始,换一个思路,找你觉得能用的镜头。”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四面墙壁都亮了起来。太多的画面堆叠在一起, 无尽的光影景观, 令两人仿佛一瞬间置身于扭曲的虫洞。

阿奇瞠目结舌地望着大量全新的视频素材:“这是……”

松虞:“这是之前我舍弃的内容。全都是因为技术上面不够完美,镜头有瑕疵。”

阿奇睁大眼睛, 随便看了几个镜头。

的确, 它们的缺陷是很明显的。场面调度不那么精准,运动镜头的节奏不对,或者是人物和光线的配合出了差错。甚至还有少数几个穿帮镜头。

但是优点也很明显:或者是演员有惊人的即兴表现;或者是镜头语言非常抓人, 充满情感张力。

“哈, 你要用它们吗?”他揶揄地说,“干嘛啊, 陈导演,你不是说有电影洁癖?看到这些镜头,你不觉得难受?”

“是挺难受的,所以它们一开始都被剪掉了。”松虞诚实地笑道,“但是我突然觉得, 这样的标准好像太过死板。”

一直以来,她都太冷静,也太追求完美。

在剪辑的过程中,总是试图让自己抽离出来。以一个更宏观的、更接近于局外人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作品。

但就在刚才,在她试图回忆,池晏的改变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的时候——松虞突然意识到,其实这部电影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自己。

拍摄这部电影的过程有太多失控的意外,这让她也不再只是游离在摄影机和监视器之外的创作者。

某种意义上,她同样也“经历”了这部电影。

所以她也不能再遵循旧有的创作方式。

松虞凝视着面前的画面,丝丝缕缕的光线,也落进她眼底。

像是放映机的那一束光,如此通透。

她轻声道:“我想,比起没有瑕疵的画面,这部电影更需要的,是即使瑕疵明显,但依然能够光芒四射的镜头。”

阿奇坐到了电脑前面。

他咧嘴一笑:“嘿,你这说的不就是沈妄这家伙吗?”

“明明不是个好人,但坏得那么讨人喜欢。有多少瑕疵,就有多少高光。这样的人啊,就该被所有人记住——”

*

重新调整了创作思路之后,一切都变得很顺利。

将终剪版发给张喆和其他同事的当天,尽管后期和细节都还没有做好,她还是立刻接到了对方的电话。

“我们几个看完简直想起立鼓掌!”张喆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明明这部电影我也是全程跟下来的,但是……这也太惊喜了吧!不愧是你!而且我一点都不觉得长,真的有90分钟吗?怎么我感觉喝口水的功夫就看完了……”

松虞笑了笑。

尽管笑得很镇定,但不安分的手指,到底暴露了内心的躁动。指节规律地敲击着桌面,像在跳一曲热烈的探戈。

突然间,她第一次有了一种真实感:她的确拍完了一部电影,一部让她感到骄傲的作品。这部电影即使面对观众,面对这个世界。

而她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