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幕景象在眼前中断,陆北闭上眼睛,无心再看。

轻轻放下画轴,眸光微暗。

将画轴卷起,以金线重新缠绕放入锦缎布帛,身形几个闪烁,便出了这间厢房。

纪凌站在门外,打眼望去,也看不出陆北神情变化,就是涩声道:“走吧。”

“她现在何处?”

纪凌神情微愕,继而怅然道:“我带你去。”

此言一出,纪凌挺拔身形都仿佛佝偻了许多,凌厉气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暮气沉沉。

“不必劳烦纪兄了。”

陆北眼眸微动,凝声道。

颗颗神念绵延成丝循着朦胧风雨,待感知到一处所在,就是飞遁而去。

于那荒草中乍现出一座坟茔,青石墓碑孤零零地立着。

一条犹如玉带的小河静静流淌,天际或有零星雨丝落下,然而在碧波之中,好似激不起分毫涟漪。

离离薇草,青翠欲滴。

一袭青衫的陆北身形挺拔,面容沉寂,目光意味莫名。

蒙蒙细雨落下,却是并未被他以法力荡开。

他静静伫立,望着眼前一方苔痕集碧的石碑良久,心思随着记忆渐渐飘远。

二十年前,那个明丽中带着几许刁蛮的少女,似乎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看着他。

娇嗔薄怒,一如昨日。

一方古筝无声现出。

正是锦瑟。

恰如其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泠泠琴音响起,在宁静墨染的天地之间飘的格外遥远。

继而戛然。

一个碧如琥珀的青玉葫芦被陆北握于掌中,仰头饮下几口烈酒,目光一时间迷离了起来。

最终长叹一声。

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可就在那么一个转身的瞬间,冷峻面容之上微微有些萧索之色流露的青年突然骈起手指。

刹那之间,一根雨后薇草落于温润掌中。其人五指并拢虚握,雨珠丝丝凉意沁入掌心……

细雨稍住,天际倏然明亮。

野草萋萋经雨碧,远山一抹晴云积。

春风拂面,带着湿润的雨后香草气息,直令人心旷神怡。

陆北是否为之心旷神怡,却是不得而知。

只见,村镇的黄土大道上。

一位青年边走边举起一个青玉葫芦仰头饮酒,待走到纪家门外已然是两颊酡红,醉意微醺。

可那一双眼眸却分外明亮,璀璨夺目晃了星辰。

酒入愁肠,总是难醉的。

陆北再次步入纪家。

依然是那处花厅,纪凌依然坐在上首慢慢品着一盏香茗,白色雾气腾腾之中,看不大清其人神色。

见陆北返回,语气淡淡道:“陆兄什么时候走。”

“喝完这盏茶。”

陆北收起青玉葫芦,法力心随意动,一身猎猎酒气尽去。

慢慢走到椅子上坐下,端起几案上的茶盏,放于掌中细细端详。

茶叶翠奇嫩绿,不过是寻常的雨后新茶而已。

陆北默然沉默,轻轻抿了一口,眸光低垂之间,细品其中滋味。

他或许再难像昔日与陶璟在桃源洞天,受到谢灵均以‘心山香茶’招待时,说出‘好喝’之言了。

昔年陶璟曾言,心有重重山,不见眼前缘。

但他知,眼前缘他不是不见,而是不愿见。

而且,攀眼前山易,登心中山难……他终究是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的。

念及此处,心中多少有些怅然了起来。

陆北饮完这盏茶,也不说话,站起身来,就是走过去牵起杨熙的小手。

此时,红着眼睛的杨熙,正在纪凌之妻的怀中,纪凌发妻不时温言安慰。

显然是杨熙的凄苦身世,已经被纪凌之妻问起得知了。

陆北牵起杨熙的手,转而向纪凌微微拱手。

一大一小二道人影便向屋外走去。

纪凌之妻幽幽叹道:“果真是薄情之人……”

纪凌微微摇头,神情木然道:“或许吧。”

探手拿起白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望着天际出神。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

南赡部洲。

北方天空之上。

一道金色遁光连连闪烁,一瞬千里。

正是陆北与陆北背后已然睡熟的杨熙。

杨熙不过是五六岁幼童,虽然是那九灵芝转世,但此时不曾踏入道途,也没有开启宿慧。

又跟着陆北连日赶路,心神消耗疲惫,就是沉睡了过去。

陆北以神念传音道:“雪儿,东海三岛十洲在哪里?”

白雪本自在陆北怀中眯眼休憩,这时就是睁开美丽的灵睫,翻了个可爱的白眼,娇嗔道:“陆哥哥,东海当然是在东边了。”

心道,这陆哥哥怎么自从雍州回来,就开始问一些蠢萌蠢萌的问题。

不过三岛十洲虚浮不定,渺渺无踪。

是在东海不错,但也不是随意可以找到的。

这般一想,哥哥的问题也不算太蠢萌啦。

白雪想到此处,吐了吐舌头,为方才自己的无良腹诽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陆北心不在焉道:“那我们下一步,就去东海三岛十洲……不过还是先是把这孩子送到青州的浣花总阁再说。”

也不知许多年过去,浣花剑阁是否存在。

当年他为修道长生,对这些凡间的所谓江湖势力,弃若敝履。

转而又想到董永,青儿公主,紫儿公主,书剑等人。

二十余年过去,他不知还能再见到几个故人。

陆北又是长叹了口气,转而施展‘风雷’遁法,云头上辨认方向,朝青州飞遁而去。

说来无奈,以他‘元神’道行,纵地金光仍然是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而出。

青州,千乘县。

无名山谷坐落县城以南。

某日,晨曦。

春风熏醉,山花烂漫。

偶有几只蝴蝶在姹紫嫣红的花朵之上,追逐起伏,翩跹飞舞,忙碌不停。

一个身形瘦弱,眉宇坚毅的青年,手挽着一个六岁孩童的小手,步伐从容地来到此地。

然而还未等接近谷口。

两个身穿粉色云纹简领衣袍,腰悬红玉令牌的冷俏少女,自谷中执剑越出。

“何人擅闯浣花剑阁?”

陆北微微笑道:“浣花剑阁竟然还存在么?”

江湖势力纷纷扰扰,兴衰不过寻常之事。

二十余年过去,他甫到此地,没想到昔年随手创下的势力竟然还牢牢存在。

心中轻快之余,同时有些感慨韶光易逝,岁月如歌。

圆脸少女面色惊怒道:“大胆狂徒,敢出此不逊之言。”

什么叫还存在么。

蹭蹭。

长剑出鞘,炫目剑光叠起,就向陆北全身笼罩而来。

陆北淡淡一笑道:“剑不是这般用的。”

闻听此言,圆脸少女脸色大变。

盖因,她每一剑刺出,眼前之人明明身形未动,但她的剑却连此人衣角都没有碰到。

要知道,此人手中还牵着一个小孩儿……

“你使得什么妖术。”

圆脸少女明丽额头之上满是汗水,无奈收起长剑,气急道。

另一个大眼睛的俏丽少女望着陆北似曾相识的面容,眼眸之中震撼莫名,素手掩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见此,陆北意兴阑珊了起来,神念探出,循得一处方向,身形化作一道清风。

带着神情茫然的杨熙,向浣花总阁唯一一处五层小楼飞遁而去。

“妖怪啊。”

圆脸少女见一大一小的大活人,大白天的便这般生生从眼皮底下消失,就是目瞪口呆道。

另一个大眼睛的少女柳叶弯眉之下,杏眼圆瞪,失神道:“那是……阁主?”

宗阁招收弟子,都要在四阁主所作的画卷前,对浣花剑阁的创造者,也是唯一的主人恭敬行礼的。

圆脸少女神色狐疑道:“阁主,怎么可能?”

不提二女心中惊异不已。

却说陆北来到总阁一处五层阁楼之上。

一袭宫装长裙的书剑,正娴雅地坐在椅子上静静看书。

昔年的二八少女,经过二十余载的岁月沉淀,身上自有一股成熟妇人的动人风韵流泻而出。

突然窗外一阵微风起,书剑心有所感,螓首微抬……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容跳入眼帘。

眼眸晶莹闪烁,惊喜交加道:“公子,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