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尴尬极了,好在片刻就移步去花厅吃宴,大伙儿热热闹闹喝了一顿酒,谁也没再提刚才的小插曲。

屋里,柔儿把梅蕊喊过来问刚才的事。

“小姐非要走廊后的夹道,没想到就听见那两个秦夫人说话,秦大夫人顶看不起咱们家,说官人失势,还说您……可小姐才多大,别说她根本听不懂那些话,就是听懂了,也没那个心智去冤枉她啊,她多大,小姐多大?太太别想多了,这事儿当真不怪小姐。”梅蕊适才故意给秦夫人下跪,就是存着要她难堪的心思,凭什么他们家官人太太要给这些人抹黑?

柔儿叹了声,“胡闹。”

梅蕊垂头道:“奴婢知错,奴婢自罚三个月月俸。”

“我要你月俸做什么?”柔儿摆摆手,“你下去,回头抄三遍法华经供到佛龛,往后再不许带着小姐胡闹,人家过门是客,咱们不可失了礼数。做生意的事帮不上爷的忙,总不能给他扯后腿替他得罪人。你下去吧。”

金凤端茶上前,“太太,要我说,您也不能太软和,这起子人习惯了捧高踩低,又要这日子上门来示好叫人觉得她跟咱们家亲近,又要背地诋毁瞧不上咱们家,好处都给他们占了,话都叫他们说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晚上,赵晋回来,自有人把白天的事与他讲了。

赵晋抱起安安在她脸上亲了两口,“我大闺女真有本事,小小年纪就能收拾了那些娘们儿,不愧是我赵晋的种。”

柔儿白他一眼,“您还纵着她?您没瞧见当时的情形多尴尬,只怕往后秦夫人他们不会上门儿了。”

第121章

赵晋笑道:“不来便不来, 难道咱们赵家还求着她来不成?对不对啊,安安?”

乳母抱了彦哥儿进来,柔儿便没再说。

安安很喜欢自己的弟弟, 乳母把彦哥儿放在炕上,安安就凑上来趴在炕沿上瞧着弟弟, 不时抬起头来问赵晋:“爹爹, 弟弟不说话。”

赵晋把安安抱在腿上, 笑道:“弟弟还小,等他大些才能跟你说话。”

安安又道:“弟弟没有牙。”

“弟弟不会玩九连环,安安棒。”

说得赵晋和柔儿都忍不住笑。

安安正处在一个孩童最可爱的年岁。口齿不太清楚,奶声奶气的好玩。团团的脸和胖乎乎的身子,走动起来小短手和小短腿挪腾得格外有意思。垂髫乌亮, 雪肤白细, 像门口贴着的年画娃娃,甚至比画上的娃娃还精美。

赵晋最喜欢逗她说话,喜欢瞧她高兴时红扑扑的小脸和忽闪忽闪的眼睛。他甚至觉得, 不论谁把安安弄哭了, 都一定是对方不对。

转眼彦哥儿过了满月, 冬季随之便到了。

柔儿一出月子就忙起来, 如今住在浙州, 要应酬的人家也更多, 赵家世代在此经营,人脉不少。提早几日, 各田庄管事就来回话, 回报这一年庄子上的收成和买卖情况, 还送了不少土产来, 供给府里过年送礼和吃用。柔儿是头一回接触赵晋这些产业, 看着厚厚的账册,她不由咋舌。知道赵晋有钱,但不知道有这么多。

晚上赵晋回来时,柔儿还在算账,他先去了净房,沐浴过换上寝衣,走过来横臂拿走她面前的账册,“灯下瞧本子,仔细伤眼睛。”

她急得不行,“才算了一点儿,您这么拿走,我不记得算到哪儿了。”

赵晋阖上册子丢在一边儿,“还要你亲自算,那些管事的吃干饭的?你放心好了,错不了,年年拿来过目不过威慑一下他们,还真自个儿一笔笔核对么?不累死我?”

他绕到她背后替她揉捏肩膀,“你也太实在了,若怕账目不对,你暗地里一个个喊过来,东边庄子的帐拿给西边庄子上管事对,叫他们相互盯着,保准他们比干自己的活儿还较真,揪住错处绝对不会含糊,这叫制衡。不过,一个田庄拢共收成多少,市价如何,抛去自用的送礼的剩多少,心里要有数,你懂行,他们就不敢糊弄你。”

“好了,去洗漱一下,安置吧,别看了,这些田庄拢共没赚几个子儿,把自个儿累坏了不值。”

柔儿心道这还算没几个子儿?那他那些生意,得什么赚钱法?

不过她不好多问,知道自己嫁了个财主,不愁吃穿就成。她要的不多,她和赵晋别吵架伤感情,好好带大孩子们,一家平平安安,就是她最大的心愿。若是闲下来自己还能赚一点儿贴补家里头,她就觉得很欣喜了。

柔儿沐浴罢,见床幔已经放下来,屋里服侍的都被屏退了。朦胧看见帐中赵晋的侧影,他靠在床头,拿着一卷书在看。

她忽然有点儿脸热。

她出月子许久,两人至今还没有过,

屋中点着灯烛,把她侧脸照得绯红,帐子被从内拨开一角,赵晋一手托腮,侧靠在床沿,另一手伸出帐子,朝她招手,“过来。”

柔儿朝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缓慢。心里悸动得厉害,已经在一起很多年,可长久不曾亲近,倒又生出几分紧张忐忑,和雀跃期待。

他仰头看她眸光晶亮,像倒映灯火的湖面,风一吹,熠熠而动,格外引人。

产后的身材丰腴而婀娜,一举手一投足渐渐有了女人的风韵。

脸上的稚气褪去,长成灯下这个明媚的模样。

她甫一靠近,就被他牵住手,一拉一扯,倒下来,被他抱着滚到帐子里去。

他好整以暇地与赤金蝴蝶嵌红宝石的领扣做争斗。

慢慢拆开,撩起华丽的云锦,找到素雅的丝绢,像朦朦胧胧一团烟雾,缭绕在小山周围。

他呼吸变顿了。

渐渐连言语都艰难。

她仰头看着帐边儿挂着的银雕花香球,脑海里浮现出刚在一起那年他的模样。

那会儿他轻视她,每回都带了点儿玩弄的意味,眯着狭长的眼睛,要瞧她窘,灯火通明照着她,羞耻得无所遁形。

他是这样恶劣的人。

现在也会照顾她,会顾及她是不是难堪,会在意她的想法她的意愿。她说不出来,他究竟本来就是个一个温暖的人,还是经过许多事后他有所改变。但现在,至少她是不讨厌的。

有了孩子后,加上两人都要管着一大堆事儿,其实独处的时候很少,原来在月牙胡同时她还尝尝给他做汤羹做点心,现在身边一大堆人伺候,她反而没工夫下厨。他也忙得不得了,尤其临近过年,要去各处要账,要走动应酬,但她知道他在忙碌的间隙,会向人过问她的情况,会关心家里的事,会想知道孩子们好不好。

他从一个冷酷的没有感情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有家有软肋有弱点的普通男人。跟她在一处时,他就是一个寻常的丈夫。在孩子们面前,他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父亲。

她有时在想,究竟是她把他带动到寻常的日子里。还是她跟着他过上了不属于她的生活?好像很难分辨清楚,大家乐此不疲的接受对方带来的一切,这便够了,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她是很知足的人。

这个年节过得十分忙碌,十五过后,赵晋和柔儿去了一趟清溪宅子,战乱后,那边一直空着,柔儿的绣云坊交给管事们打理,她和孔绣娘都不在,都没什么精力亲自照看店铺。

管事来向她回话,赞道:“太太有眼光,年前那批货果然出的快,前几日对街的那家织绣坊还来问我,咱们家是什么时候压的这么一批货。”

柔儿笑道:“是你们把东西保存得好。”街上许多店都被人砸了,绣云坊兴许是不起眼,也兴许是赵晋命人格外看护的原因,库房没被破坏,东西保存的都很好。这次重开店面,百姓们经过战火洗礼后钱包都不厚,那些大户也损失惨重,价钱便宜质地结实的料子卖的最好,反倒绫罗绸缎被光顾得不多。

赵晋坐在旁喝茶,默默听着她吩咐底下人做事,又谋划着铺子来年的经营。他发觉她当真很喜欢做这门生意,虽然赚来的那点钱,甚至还不够他请客吃饭挥霍一晚,但似乎对她是很重要的事。

回程车上他问她,“你要是想回清溪,就命人把宅子修缮一下,现在彦哥儿还小,不便来回挪动,等他大些,每年寒暑来陪你住段日子,也好。”

柔儿摇摇头:“谢谢您支持我,不过绣云坊我不准备做了。”

赵晋很是意外,“你不是很喜欢么?再说,你在里头投入不少心血和经历,这么放弃,你甘心?”就是知道她不甘心,这家铺子对她来说不仅是生意,更是她的安全感。她脑子里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将来不和他在一起时要靠自己生活这种事……

“等孔绣娘回来,我就把店交给她打理。我在浙州看好了一个位置,算了算我的体己,大抵勉强能支应下来。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不过刚回浙州那阵儿,铺子不景气,损失不少,没有余钱,现在好了,过个年节多赚不少,我打听过了,那铺子位置一般,胜在便宜,我能应付。”

她双手搭在他臂上,笑道:“爷,把体己投进去后,往后我就只能靠您给的月钱过日子啦。”

赵晋嗤笑一声,抬手把她搂住,“养媳妇儿是应当应分儿的,分什么你我。你要是喜欢,我把吉祥楼……”

她伸指抵住他唇,“不要。”

他眸光微冷,牵了牵嘴角,“孩子都跟我生了两个了,还要说什么生分的话么?”

她摇头道:“不是,我现在的水平,哪能管那么大的生意?您要是愿意,拨个人教教我,等我学好了,真能管好时,您再给我打理,成不成?”

他倒是有点儿意外了,“怎么想开了?不跟我算账了?刚成亲那会儿,不是连我给你爹娘买个宅子都不许,非要自个儿出那笔钱?”

她下巴抵在他肩头,幽幽地道:“那会儿我还没想通。”

“那现在怎么想通的?”

她温声道:“我想了想,得奔着过长久日子。您是我夫君,自然我得帮衬您,您帮衬我,也是因为当我是自己人,对吗?”

他笑了下,扶了扶她发顶,“自然。夫妻是一体,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你不知道,原来我总觉得,自己像个青楼里的挂牌的清倌人,说不准哪天不给嫖客喜欢了,或是人老珠黄卖不动了,就会被厌弃掉,换上更年轻貌美的来替我。”

她被他说得笑起来,举手捶了他一记,“胡说。”

“当真。”他握着她的手,“你得对我好点儿,我可是为了你从了良的,记得啊。”

柔儿笑得不行了,哪有人把自己比喻成青楼卖笑的人的。

她脸色绯红,眼底流转着温柔的光,捧住他的脸笑道:“那你好好表现,可别叫我后悔赎了你啊。”

赵晋挑挑眉,一把勾住她后腰,“得嘞,往后您就知道我伺候得多卖力了,保准亏不了您。”

——

月色如银,窗前铺了一层白霜。

冬日冰寒刺骨,可室内是温暖如春。

地龙烧的火热,一场欢雨刚过。

她披衣坐在炕上瞧账本,怕灯烛惊了他的梦,侧身把烛火的光遮着。

帘帐掀开一条细缝,赵晋半途醒来,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背影。

他莫名觉得安心,只要她在,这个家就不会散。他有疲累时可供漂泊的港湾。一切都是他曾幻想过的模样。

赵晋拿了件儿袍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披在她肩头。

柔儿抬头正要说话,他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弯下腰,踢掉鞋子爬上炕,靠在她腿上闭上眼,“你接着瞧吧,不用理我。”

柔儿把一旁的被子扯过来替他盖上,他就真枕在她腿上再次陷入沉睡。

柔儿把最后一笔帐算完才吹了灯。

雪花细细碎碎,透过窗格拂进来,不等落地便化成了水雾。

桌上那盏残烛,用劲儿地摇曳着火苗,终于终于,最后一点火星灭掉。

天就快亮了。

第122章

关于绣云坊, 柔儿没想到的是,孔绣娘没有回来。

距离陈兴等人南迁至今,已过了九个多月, 年节前那边写信过来,说陈兴预备搬回清溪, 继续做饭馆生意。及至到了几人回来的日子, 柔儿派人去城外迎接, 却只接回了陈兴一家人。林顺、孔绣娘一家,方姑娘一家,都决定留在南方。南方气候宜人,更适宜两家老人休养,林顺凭着一身力气寻了个镖局的差事, 活计稍嫌繁重,但胜在工钱颇丰。因为人敦厚稳重, 很得东家看重。孔绣娘替人缝补、刺绣,也能贴补家用,林氏悄悄告诉柔儿, “我嫂子有了, 才两个月, 我哥哪里放心让她乘车走这么远?”

柔儿怔了下,旋即才想起林氏的嫂子正是孔绣娘。事先风声瞒得紧,信上都没说, 她自然替孔绣娘和林顺高兴, 算起来, 林顺今年也有二十四了, 陈兴跟他年龄相仿, 孩子都四岁了, 他却才成亲。蹉跎这么多年,总算他也有了幸福的归宿。

林氏又道:“方姑娘和孔兄弟的好事也近了,明年三月春闱结束,多半就要行礼。”

一家人欢欢喜喜吃了顿团圆饭,中途福喜进内院替赵晋传话,说自己回不来,让家里不要等他,晚点儿他再亲自宴请舅兄一家。陈兴自是客气了一番。

福喜传了话毕,却不忙离开,见梅蕊端着盘点心过来,他笑嘻嘻上前讨要:“好姐姐,我跟爷跑了一天儿,一点东西没吃呢,这是什么糕点?你赏一块儿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