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扶苍与洪夫人一路无言。

来到府宅,洪夫人没有叫人铺张地毯,自己直接离开步辇,精巧的绣花鞋踩在混浊的泥地上。

沐扶苍上次拜访时,洪夫人的院子、房间里堆满鲜花,几日不见,花海缺了一角,清理出一条小路来。

洪夫人用下巴点点空地,随口问道:“这些花都落了?为什么不拿新的填上?”

侍女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夫人,是曹副帮主。他昨晚过来时说花草挡路,叫人撤去了一些。”

侍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害怕洪夫人因此生气,迁怒于她。

等了片刻,没有等来主人的惩罚,洪夫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带着沐家小姐继续向房间走去。

侍女擦擦额头的冷汗,碎步跟在夫人小姐后面,疑惑想道:“夫人爱净爱香,年年铺设花丛,怎么副帮主突然就嫌花儿碍事了?夫人的宝贝花草被动了,居然也不生气。”

洪夫人的房间也整洁许多,多余的纱幔饰品尽数扯下,不过这些应该是她自己的主意。

碧珠第一次来到洪夫人的居所,她不知道房间前后的变化,但从蛛丝马迹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与沐扶苍心里不约而同地滑过洪烁的那句话:“你不是在怕那胖子不要你了吗”。

原来洪烁不是在故意气母亲,他只是说出了实话,郝大仁,要放弃洪夫人了。

洪夫人之所以痛快地同意接应沐扶苍,主要是为了自己吧,她要在郝城主借给她的威风破灭前尽量拉拢到属于自己的势力。

还来得及吗?沐扶苍顺着窗户看向残缺的花海,曹副帮主是城主的人吧?城主才表露出舍弃洪夫人的意思,他便开始践踏洪夫人的面子,帮主副手尚且如此,三花帮里,能有多少人继续听命于洪夫人呢?

“我叫你来,只是想求你一件事。”洪夫人的乖戾娇骄气一扫而空,这让她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满怀心事的妇人。

“洪夫人,您太客气了,有事只管吩咐。”

洪夫人摸着雪白的袖口上无意间沾染的泥点,有些疲倦地讲道:“烁儿又离家出走了。他……原有些可怜,我过于骄纵他,养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皮猴子。你那日也听见了城主和我的对话吧。”

沐扶苍尴尬地点点头:“长狄的王位之争。”

“察哈又向郝大仁施压了,但那个小王子,我是真的寻不到,加上有人在暗中算计,末云城的平衡要被打破了,偏偏烁儿此时不见踪迹,我怕有人趁乱劫持他,用作威胁。”

“沐小姐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还请你替我留意烁儿的下落,护他平安归来。”

“三花帮分裂,五色商行名声尽毁,我们要对付的只剩程万里和毛铁正了。”碧珠坐在马车里,认真分析道。

“我们一直以来的对手并不是程万里或屠兽帮。”

“还能有谁?”碧珠掰着手指又算了一遍。

“郝大仁、狄族。”

这才是沐扶苍在末云城的敌人,再往后,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凶兽主人”在京城等着她。

红池找到沐扶苍暂住的客栈,带给沐扶苍紫山的口讯:“紫山姐姐刚才也到杨家围观,她看见毛帮主了。”

“她说,毛帮主脸上有长期易容留下的痕迹。”

杨明烦躁地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毛铁正掰下桌角,打在他腿上:“谈不拢便打!别跟娘们一样磨叽!”

杨明揉着腿,愁眉苦脸道:“你不懂生意上的难处,我一下招翻了城里半数的商户,洪夫人再和商会盟联手,我以后还能和谁做买卖!”

土狼嗤笑道:“你和狄人交情好就行,管他城里关系好坏,大不了拿钱砸,有钱赚谁会记仇。”

“唉,我进货靠的是咱大雍人啊!拿钱砸,说得轻巧,乌停那小子忙着抢王位,很长时间没向我要货,前天和他侍卫见了一面,张嘴就要我给他找弟弟,货款的事提都不提!”

豺狗擦拭干净弓箭,掏出一把瓜子,边磕边随口告诉杨明:“找拓律宽吗?我听说三花帮几个月来一直为察哈寻人,折损了颇多人手,不知道找到没有。”

杨明差点掀了桌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哦,我现在告诉你了。”

杨明捂着心脏倒在椅子上。

血豹拎刀起身:“我去杀了沐扶苍!”

“回来!你们要是有杀她的本事,她早就死了。而且沐扶苍早不死晚不死,就死在与我争执时,”杨明觉得心口更疼了:“你们不如直接泼红漆在我门前写‘杀人凶手在此’!”

豺狗吐掉瓜子皮,乐呵呵道:“这个做不到,他不会写字。”

毛铁正终于提出个靠谱的主意:“沐扶苍和姓洪的小帮主关系不错,我们去抢来这小子,可以同时威胁到沐扶苍和三花帮。如果拓律宽在三花帮手里,我们又能拿人质把拓律宽交换出来。”

李敬鑫端着奶茶盘腿坐在帐篷前,肿胀的手指上十个宝石戒指比天上的晚霞还要鲜艳。他喝口半冷的奶茶,对着天空悠悠叹气。

他热爱黄金,热爱白银,热爱珠宝丝绸和一切值钱的东西,末云城内乱带来的空暇,对李敬鑫来说,不是难得的休息,而是大把银钱擦身而过,他内心受到的煎熬不比末云城内的大雍人来得少。

“老板,远达商铺准备的货物没出城就被劫走,五色商行的仓库已经售空,据说很长时间内填补不上新的货物,只有万宝在我们的保护下送到一车盐一车布匹。”

狄人按照李敬鑫的要求,用大雍语的“老板”一词称呼主人,因为李敬鑫喜欢听人叫他老板,这让他感觉到自己十分有钱。

这回“老板”的称呼没有让李敬鑫开心,他换上新的热奶茶,难过地用熟练的大雍语抱怨:“雍人老板为什么要和咱们一般好斗?大家一起快快乐乐挣钱不好吗?”

狄人自作聪明道:“为了以后向老板卖出更多的货物啊。”

李敬鑫激动地一扬手,半杯奶茶全喂给了袍子:“为了争着和我买卖?那货物呢?我白花花的银子和光亮的皮毛换到了谁家的货物?”

李敬鑫一口饮干幸存的奶茶,对末云城的动乱做了总结:“凡是进行挣不到钱的争斗的人,都是蠢货。”

“长狄的三个王子还在争王位吗?”李敬鑫发泄过对末云城的不满,迅速转移话题,用冷静的态度询问另一片土地上他极关注的事。

“大王子拿到王帐,但是没有获得各个族长的认同;二王子势力最强,他近来好像要南下寻找元尔木司主;三皇子依旧下落不明。”回答李敬鑫的人是一个雍狄混血,他精通大雍官话和狄族各部落的语言,写得一手秀丽的大雍书法,穿着大雍衣裳,却有一个标准的狄族姓名。

“看来要斗上很久了,我该准备更多的武器和马匹卖给他们。巫马宗,你以后紧跟长狄,赤狄的事交给诃里。”

巫马宗报告完长狄的情况,又讲起自己另一个发现:“老板,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几个人在营地周围窥探。”

“窥探?雍人没胆子和我们起冲突,不必管他们。”从城主到商行,面对李敬鑫时都足够温顺。末云城对狄人是十分友好的。

城内骚动不断,生意不顺,沐扶苍反而有了时间重建松子院。重金之下,前院很快修复完毕。她在焕然一新的庭院内支起桌子,宴请拓律宽与钟家兄弟。

“萧公子,多谢日前救命之恩。”沐扶苍连饮三杯,又殷勤地为拓律宽倒上美酒。

拓律宽端着酒杯,望着少女清艳的容颜,遗憾地想:“她对我还是这般生疏啊。”

人们常鄙视美女嫌贫爱富、刁钻小性,动不动就要情人摘星星摘月亮来哄,沐扶苍倒从不柔弱无助,也不会耍脾气闹别扭,更不图人钱财,要求郎君荣华富贵。

她可以满足自己的一切需求,无需男子恩赐,所以,拓律宽根本不知道如何获得沐扶苍的垂青,她在感情上没有弱点。

“贪财、爱俏、娇憨天真……她要是和其中一点沾边就好了。”拓律宽开始觉得他之前蔑视的女子缺陷是多么珍贵的存在,那些小小的毛病都是神赐予男人的礼物。

“萧公子?”

拓律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着端着酒杯的动作发呆,连忙掩饰地一笑,就要满饮美酒时,阿余进来回报道:“小姐,门外有人自称是萧阔的酒友,有急事寻他帮忙。”

拓律宽放下酒杯,抱歉道:“朋友急事寻找,我先去相助,回来自罚三壶,请小姐恕罪。”

拓律宽匆匆而去,沐扶苍对着冷酒冷菜,沉默不语,黑水众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好像失去引线的木偶。

过了许久,沐扶苍突然伸手打翻酒杯,起身进屋,黑水众复活过来,像寻常下人一样,说说笑笑地收拾残桌,清理地面,仿若方才的死寂只是幻觉。

第二天,晨起的翠榴发现旁边新种植的花丛间,正在盛放的金菊莫名地枯死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