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成为唯一一个被俘人士的倒霉蛋张着嘴,口水滴答地瞪着沐扶苍和黄得照,在惊恐中带着坚定、愤怒和一点轻蔑,表情十分之生动。

沐扶苍再也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违和的地方,他的神情和举止和任何不屈的俘虏一样单纯,别无二致,如果不是沐扶苍曾经见识过他的前任诡异的死法,她绝对不会生起疑心。

黄得照出于对紫山的重视,决定亲自审讯俘虏。沐扶苍唯恐黄得照下手过狠,像小辟一样把俘虏逼死,谨慎地建议道:“黄帮主,他既然可能和千指有关系,只怕也学了些旁门左道,身上指不定藏着自尽的法子,不如将他捆扎在十字形的架子上,头发也系在上面,舌头药麻了,这样,即使他想撞头咬舌也不行了。”

围在旁边的巧儿妙儿与竹蜂帮其余手下再也想不到一个娇娇小姐会提出关于拷问的建议,残忍干脆的话语对比着她标致的容颜,都觉得身上一阵发凉。

黄得照对沐扶苍早有改观,闻言点头道:“还是沐小姐想得细,我这就叫人准备刑架。”

俘虏下巴被卸掉,骂不出清晰的字眼,对着乱出主意的沐扶苍含糊地冷笑几声。沐扶苍看着他蔑视的眼神,预感黄得照只怕是一点信息也问不出了。

“奇怪,他和被小辟捉到的人不同,表情生动,感情外露,比起来,上一个俘虏简直是戴了木面具,长了木脑子。而且那一个对他们的主人似乎没有这般忠诚,被灭口时,他明显已经打算供出一切了。”

“或者,反过来,是因为他打算讲出主人身份,才会被灭口?如果现在这位坚持不说,反而不会死?”

竹蜂帮的饭菜原本粗糙简单,大瓷碗将大块的羊肉、果子和蒸饼盛出来,即使黄得照对沐扶苍多加照顾,是全帮伙食最好的一处,但巧儿她们是黑道长大,没个讲究,碗碟都随意地堆在桌面上,还是一点美意也没有。

等到了今日开饭时,沐扶苍的午餐突然精致起来,荔枝甘露饼、梅子姜、细料馉饳、群仙羹、二色腰子,色香巨全,摆盘整齐,一看便是上好的酒楼出品。巧儿放上桌时,又特意研究了一下摆法,服侍得分外精心。

帮里合适伺候少女的丫鬟稀少,灵儿包扎过伤口后,又来小楼守着沐扶苍,只是身为伤员,不能端茶送水,倒叫妙儿要多照顾一份。

灵儿被打伤后晕厥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到了早上天亮,把黎明前的事尽数错过,此时看着巧儿妙儿和其他帮众对着沐扶苍都流露出发自真心的恭敬,不由得纳闷起来。

灵儿等沐扶苍用完餐进屋休息,妙儿擦抹桌子时,拉住妙儿询问。

妙儿把灵儿拉到无人的房间,又是敬佩又是惊惧地小声告诉:“你是不知,晚上打伤你的人后来闯进小楼里了!我也被他拿药迷晕过去,不知道沐小姐是怎么发现了不对,趁你们在外打斗的间隙将我叫醒,敲锣报信后,拿灯油泼了楼梯,等那凶神要上楼时,会走路打滑行动不便,我再拿着弩箭对着他,他就没敢硬闯,拖到了帮主来到。”

“对了,沐小姐刚来时是向黄帮主讨要铜锣弩弓护身,但弩是军队和皇宫皇亲才能配制的,咱们帮中只敢偷偷收了一架。弩不同弓箭,装箭要费功夫,那人武功甚是高强,你一箭根本射不中他,他也不会给你装上第二箭的机会,这怎么拖足时间的?”灵儿不解道。

“全靠沐小姐的指挥,她熄灭了灯,又叫我伏下身借助阴影隐藏起来,由她假装喊话,巧儿拿皮筋做弦响声,等她喊放箭的同时拍我一下,我才真的放箭,这样真真假假糊弄住了敌人,让他摸不到底细,不知道我们能放出几只箭来。敌人凶是凶,却比不过沐小姐聪明果断。”

灵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吃惊道:“沐小姐原来不止会认字做生意,排兵布阵也有一套,竟收拾得住武功高手,光看着她的脸和身板,再也想不到是个厉害的。”

妙儿咬着嘴唇道:“不但厉害,心也狠呢。”将沐扶苍对黄得照提出的对于俘虏的处理建议复述了一遍。

灵儿又是大吃一惊,抽着冷气道:“难怪你们会怕了沐小姐,我只听你讲,我身上就冷飕飕的。沐小姐果然是不能惹的人物。”

沐扶苍感觉到了竹蜂帮上下对自己看法的改变,她好笑地想:“我之前对他们客客气气,又十分喜欢巧儿,但他们未见得放我在眼里。不提别人,单看巧儿,她原本对我只是几分喜欢,即使我教她识字念书,给她多少好处,也只是落得一般的交情,不见得将我真正念进心里,但我今日一发狠,她倒对我又敬又爱,恨不能追随我去沐家。看来对黑道上的人不能心慈手软,该收拾时就得收拾。”

傍晚时,黄得照请来沐扶苍到竹蜂帮挖掘出的隐秘地下室。

按照规矩,沐扶苍作为外人进竹蜂帮机密地点时,本该遮住双目,由帮众抬进去,但黄得照觉得沐扶苍实在不是一般人,遮了她的眼,她要是想找,也能把地下室找出来,干脆免了多余的举动,还能显得坦诚些,给沐扶苍留个好印象。

地下室里血腥味浓重,墙上地上溅满了酱紫色的斑点,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流过。沐扶苍经过几回煎熬,再次面对血肉模糊的场景时,心里即使不适感还在,面上身上却能一点也不露出来,谈笑自如,镇定得好像她才是嗜血者。

黄得照将沐扶苍引领至大牢深处的刑架边,边走边向沐扶苍讲述俘虏的不配合:“我已在他身上用了十三种刑罚,他的身上能碎的骨头都碎了,指甲头皮都剥下来,他却一声不吭,叫都不叫,要不是怕耽搁紫山,我几乎要佩服他了,敬他是条好汉。”

“骨头都碎了,还一声不吭,惨叫也无?”沐扶苍喃喃自语道:“奇怪,有些是天生的反应,不是人的意愿能够改变的,他果真有问题。”

黄得照引沐扶苍来此,本想请沐扶苍想出引诱俘虏开口的方法,不料,沐扶苍看了看几不成人形的俘虏,摇摇头:“不行,我也没辙。”

俘虏用没牙的嘴呲出一个冷笑。

“黄帮主,借一步说话。”

黄得照本来看沐扶苍摇头,心里很是失望,以为白捉了个俘虏,不但问不出口供,反而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捉人更加不易了。结果,沐扶苍接下来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黄帮主,我想没有人能逼出他的口供了。不是我们的问题,而因为他并非正常人。”

“哪有受到如此重创依然保持清醒的人物?而且我刚刚细细观察了他的手指,他的手细长白净,没有一点茧子,一看就不是干活练武的手……”

黄得照眉头皱起,打断了沐扶苍的话:“不对!根据我的人描述,他武功着实不差,没几年时间练不出来。”

“和小辟比较呢?”

“正面打斗比小辟强许多。”

几日前和小辟并肩作战活捉对手时,那人的武功堪堪与小辟打个平手,怎么他的同伙就强许多了呢?

“和他的同伙比起来,他也强得明显?”

“这倒没有,除了领头那个身手极高,剩下人实力都差不了多少。”

和精神感情一样,神秘人们的武功也在飞速变化中啊。沐扶苍越发觉得整件事情有意思起来。

“你看,他的身体不是练武人的样子,武功却高明;遭受刑罚不交代供词就罢了,连神志都能清醒得好像从没被毒打失血过,他已经不是一句英雄好汉所能形容的了,我只想说他十分诡异。”

黄得照细细回忆:“他流了很多血,现在应该昏迷过去才对,的确不是意志坚强的事了。骨头很硬,肉也坚实,但像沐小姐提出的,他没有练武留下的痕迹……”

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精神和肉体异常顽强?

黄得照阴沉着脸:“沐小姐,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带着他去拜访一个人,那人或许能看出一二。”

沐扶苍不会放过破解谜团的机会,强烈要求跟着黄得照一起去拜访奇人异士。

黄得照完全不敢妨碍沐扶苍,立刻为她准备了出行的轿子。

要拜访的人住在城南破破烂烂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狭小而肮脏,沐扶苍感觉自己是一路踩着泥巴与腐叶走进屋,再站在垃圾堆上等待趴在桌子上的懒鬼醒来。

“李老据说是因为早年经受过打击,才消沉不起,懒散度日。他早年是吃皇粮的本事人。”黄得照唯恐沐扶苍小看了李老,特意多解释几句,同时也是奉承不知道真睡假睡的李老

李老却不给黄得照面子,转过头换条胳膊枕着,眼睛也不睁地嘟哝着:“出去,睡觉呢。”

众人一路退出小院,沐扶苍估计距离够远了,才试探道:“黄帮主慧眼识英,换了我绝对认不出这等深藏于市的高人。”

有白哉子前例在先,沐扶苍不会因为外表而轻易断定人的能力,但若叫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辨认出这等隐藏法的高人,实在是为难,总不可能在街上遇见个脏兮兮懒洋洋的乞丐就行礼高叫“拜见大师”。

“我认识李老还是因为千指的缘故。千指早年恨他入骨,与他打斗过多次,痛下杀手,却从没占到上风,而且每次受的伤都大不相同。”黄得照压低声音:“千指的医药费大部分是我付的,我那会功力不够,没旁观战斗的资格,但眼力出来了,从伤口知晓李老是个博学奇才。”

“那吃皇粮是指?”沐扶苍对这句话尤其敏感。

“后来千指和李老的关系有所缓和,有一次两人喝醉,千指没有回避我,对着李老破口大骂,我才知道李老本是皇宫当值的,做错了事后流落民间,从此自暴自弃。”

沐扶苍和黄得照一等就是快一个时辰,沐扶苍坐在帮众搬来的小椅子上,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觉得再等下去也不是回事:“黄帮主,李老有没有自暴自弃到不吃不喝的地步?”

“这倒没有,他还挺喜欢炙肉和羊舌签。”

“劳烦黄帮主派人去附近酒楼请一桌酒席来,除了炙肉、羊舌签,再添些火热味浓的菜肴,酒也要喷香的。”

帮众很快把酒席买回,按沐扶苍的要求在李老的房前支起桌子堆满酒菜,另有两个人拿布兜风,把肉香气往门缝里吹。

沐扶苍这招效果明显,不出半个时辰,李老被香醒,推门走出,直接来到桌前,一手端酒碗一手拿起猪肉大吃大嚼。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黄得照又是旧识,李老没法再装出冷淡模样,填饱肚子后抹抹尖小的下巴,随手拉过沐扶苍坐过的那把椅子,有气无力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黄得照一招手,两个手下用木板抬人,将只剩下舌头能动的俘虏送到李老面前。

黄得照将事情掐头去尾挑重点讲来,李老一边听一边仔细观察着俘虏,脸色从木然变得惊愕、惶恐,恐惧到极点后,沐扶苍甚至能从他脏得分不清五官的脸上感觉到一抹绝望。

“是他,他回来了?我的罪,我的错……”李老的神情逐渐变得癫狂,不住大力捶打着自己。他用了真力,几拳下去,嘴角就见了红。

沐扶苍惊讶地瞪大双眼,大脑飞速转动,试图从李老的胡言乱语中拼凑出有用线索。黄得照亦是目瞪口呆,犹豫着要不要阻止李老活活打死自己。至于其他人,早已被惊得思维僵死,愣愣地看着李老不知所措。

场面正又安静又激烈地诡异变化着,黄得照耳朵一动,突然抽出手下腰间别的铁棍,向外墙方向猛地一冲,翻过矮墙。然后几道崩豆似的武器交击声打破了院子凝固一般的气氛,竹蜂帮众人纷纷解除了石化状态,大呼小叫地冲出院子协助帮主。

就在黄得照动作的同一时间,李老也忽然安静下来,念念有词道:“不是他,是令牌,是冤魂驱使黑水众来索命了!”

沐扶苍没有管竹蜂帮人的举动,靠在李老身边,一心盯死了他,结果只有沐扶苍听见了李老的小声自语。

“他就是黑水众吗?令牌又是什么?”沐扶苍知道这就是自己追寻的答案了,不顾危险,一把抓住李老衣领,把他的头扳向自己:“回答我!令牌是怎么驱使人的?它的主人又是谁?”

李老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沉沉的死气:“小人有罪,小人对不起……王……”

李老的声音渐渐虚弱下去,“王”字还在嘴唇间打转,身体已经脱力,往地上一栽,再也不动了!

沐扶苍意料不到李老居然就这么死了,手上一沉,险些给死尸带倒。她蹲下身,用颤抖的手试了试李老的鼻息,确认人已经断了气。

这是第二个因为暴露了主人身份而死的人吗?

俘虏呢?沐扶苍一个激灵,又伸手摇了摇木板上的俘虏。那人的身体还与常人相仿,是温热的,但瞳孔散开,心脏也同样停止了跳动。

沐扶苍知道死人是逐渐冷却的,她壮起胆子,摸摸李老的尸体,确认两个人的温度差不多,应该是同一时间死去的。

“令牌,原来是令牌的作用……”沐扶苍皱起眉头:“能把人活活逼死,这是阎王爷的令牌吗?李老显然和水五他们不同,没有被人驱使,应该只是遗留下来的知情者。他说自己有罪,罪过会不会就是他被赶出皇宫的缘由?”

沐扶苍揉揉额头:“怎么牵扯到了皇宫呢。”

只要与皇家有关,便没有小事。沐扶苍在开始时哪里能想到整件事将一波三折,最终的走向居然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皇宫……沐扶苍灵光一闪,看竹蜂帮的人还没有回来,院子里再无第二个活人,就小声对李老尸体道声歉,用脚往他双腿间轻轻一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