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管家看了一眼外面黑沉沉的仿佛能滴出墨汁来的夜空,眨了眨眼睛,琢磨了一下,“大概,快要深夜的四更天了。”

水玉呼出一口气,一直维持的镇定终于有了一丝裂缝,语气略带烦躁,“都这么晚了,宫宴也早该散了,怎么会还没有任何的消息过来?”

丁管家同样闹心不已,对她的烦躁质问并不生气,也很有些恼火的沉了脸色,“是啊,这群兔崽子怎么还不……。”

“叔,有消息了——”温子若知道丁管家在这里一直陪着水玉,在大厅里得到传送来的消息以后,立刻赶了过来。

水玉和丁管家几乎同时站起身,看向正从门外一脸紧绷的温子若。

“据宫里的探子来报,事情是……。”温子若的目光在水玉的身上一顿,眸光浮起复杂的情绪,而后,又转眼看向丁管家,对丁管家使了个眼色。

丁管家不耐烦的瞪了温子若一眼,“玉姑娘又不是外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快说!”

温子若眉头皱成了川字,易容成黑炭头的脸上俱是为难,“可是叔,这消息若是给玉姑娘知道了,恐怕……。”

“报——”门外,传来传阅兵的声音。

丁管家恼火的把头一侧,往门外探去,“什么事!”

传阅兵一个哆嗦,“宫,宫里边儿来人了……。”

丁管家温子若及水玉,面面相觑一眼,都面色狐疑而凝重。

“谁?”丁管家反问的声音多了几分凌厉。

传阅兵咽了一口唾沫,“是……是皇上身边的德福公公。”

他?来干什么?

三人又是面面相觑一番,从各自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疑惑。

想着这事怕与自家爷是脱不了干系的,丁管家没有多做踌躇,便对传阅兵大手一挥,“带到大厅去,我马上就来。”

传阅兵应了声是,匆匆跑了下去。

丁管家还是征询的看了一眼水玉,“老奴还是先去瞧瞧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吧。”

水玉点了点头,“也好,我到后堂听听看。”

丁管家颔首,旋即拄着拐棍出了书房。

水玉则返身回书房内,动了一架摆满了账簿册子的书架上的一本小册子,这架书架便自动的移了开,露出了架子后掩藏的一个昏暗小房间。

没跟着丁管家去的温子若,看到水玉这个举动后,错愕不已的看着水玉消失在了小房间的门前。

那小房间是连通着大厅与书房的夹层,府里出了王爷和丁管家之外,几乎没有第三人知晓。

而他也是一次来这里翻箱倒柜的找东西,才偶然的发现了这个夹层密室——

“嘶……叔怎么这么信任玉姑娘,虽然和自家爷那什么什么了吧,但毕竟还不是溱王府的女主子啊!叔这样老狐狸,会这么就放心把这样隐秘的秘密,就这样轻易告诉给玉姑娘了?”温子若摸了摸鼻子,有些想不通。

这间小密室确实不一般,里面藏纳摆放的,才是溱王府这些年,真正收入支出的账簿,并且,还有许多溱王麾下隐藏在大溱和其它三国的探子细作的名单,都藏在这里面。

建造初期,溱王就是利用人会认为重要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摆在这样靠近府门的前院里的逆反心理,才故意留下了这个蜗居的小密室。

到如今,密室已经摆满了成千上百的账簿册子,还有一些情报消息的记录,只有正中央的那面墙,并没有摆放书架,而是空了出来,并且,在墙上凿了好几个小洞。

现在,水玉已经到了这面墙前,双眼,则凑在了一对洞眼前,清楚的将现在大厅内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现下,大厅内聚集的那些溱王麾下骨干早已散去,空荡荡,只有刚被传阅兵请进来的德福公公,还有刚随之走进门的丁管家。

丁管家见到德福公公,立刻换上了公式化的笑脸,朝德福公公拱手,“哎呀,是福公公啊,多年不见,想不到您还是这样的老当益壮,龙马精神,哪像老奴我?”

以往来溱王府传旨的,都是些虾兵蟹将的小太监,确实算起来,德福公公这样身份不一般的老太监,再也没有到过溱王府。

德福公公马上笑脸相迎,同样客客气气的对丁管家拱手,客套起来,“总兵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要说龙马精神,杂家哪能跟您相提并论呐?您瞧瞧您这身板,这乌黑发亮的头发,这紧实的皮肉,再瞧瞧我这虚浮肿胖的身子骨,这一头快白成了雪花儿的头发,这松松垮垮的一身皮子,嗳哟……都不知道还有几年能动弹的。”

丁管家呵呵一笑,“公公在陛下身边这般得寵,想来宫里边儿的御医巴结您都还来不及,哪敢怠慢您的身子骨?您啊,有他们捧着供着,还怕不能做个百岁的长寿公吗?”

德福公公又是嗳哟一声,翘起的兰花指虚点着丁管家,“瞧瞧你这老匹夫,这都说的什么话哟,若让旁的人听到了,还不到皇上面前参杂家一本去?届时,给杂家扣上一顶宦官弄权的帽子,那杂家还能有命吗?”

丁管家哈哈大笑,拍了拍德福公公的肩膀,“好了好了,老哥哥我这老匹夫说错话了,该罚,该罚!”

“嘁,两只就会演戏的老狐狸。”密室里,到了水玉一侧,也看起了堂内情形的温子若,不由撇嘴鄙视道。

水玉斜了温子若一眼,但笑不语,继续看着堂内两个老家伙的对手戏。

此时,两个老家伙再哥俩好一般的随意客套两句后,终于开始进入了正题。

“嘶……今天这到底是吹的什么风呐,把您这位公务繁忙的陛下红人儿给吹了过来?”丁管家招呼下人上茶的工夫,不经意的状似随口一问。

德福公公浑浊的老目闪了闪,呵呵笑道:“当然是因为有大喜事儿,杂家才会亲自来这一趟呐!”

“哦?喜从何来?”丁管家一脸好奇的问。

德福公公眯起了眼睛,笑逐颜开的凑到了丁管家的耳边,“你们府上啊,就要添人儿啦——”

“添人?”丁管家一脸莫名,“什么人?”

德福公公一拍丁管家的手臂,双眼看傻子似地斜睨着丁管家,“啧,自然是你们府上最缺女主子嘛!”

“什么?”丁管家懵了一下,眼睛继而,下意识的往水玉温子若躲藏在后那堵墙瞥了一眼,而后笑容干巴巴的又望向了德福公公,“公公,此言……当真?”

德福公公啧了一声,“那还有假,看看,我把圣旨都给带来了。”

说着,便从袖管里掏出卷好的明黄卷轴,边喜滋滋的笑道:“你可不知道啊,我们溱王殿下还真是好福气呢,这回娶的那可是大祁国的公主呢!哟,这位公主可是大祁国主的掌上明珠,心尖尖儿上的肉呢!咱们王爷娶了七公主,不光有上百万的金银,还有二十万的陪嫁骁骑兵呢!嗳哟,福泽深厚的哦~”

丁管家人有些木了,眼睛已经不敢再往水玉的那边瞟了,“那,那我们王爷呢?”

“你们王爷啊,说来也是怪哉,这起初还要死要活的不答应,这后来啊,人家小公主亲自去看他,又是给他送饭送水果,又是给他讲着大祁的风情趣事儿……。”德福公公一脸沉浸在艳羡中的表情,“照我说呐,这英雄就是难过美人关啊,瞧瞧人家公主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要身家有身家,又还那样的活泼风趣,还体贴心细,难怪人家大祁国主那般的疼爱她。咱们王爷,能不被这小公主给掳走了一颗心么?”

“这……这……。”丁管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个这不可能四个字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这德福公公说的那样绘声绘色,就跟亲眼看见似地。

彼时,密室里的水玉,人已经完全的僵化在了那里。

堂内德福公公还在絮絮叨叨的声音,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人在这,心却好像空了,魂却好像离体了,不知道是没有了呼吸,还是忘记了呼吸,胸口不再起伏,因为长期的没有呼吸,小脸青白的可怕。

温子若离得她最近,她的音容表情,他看的清清楚楚,只是他依然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只能低垂着眼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着干巴巴的劝慰,“玉……姑娘,你……你还是想……想开些吧,男人嘛,总……总是要三妻四妾的,何况……何况是我们王爷呢?”

本来还有一句,‘你本来就是个嫁过人的寡.妇,凑合凑合就和王爷过不是挺好’,因为在水玉面前,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令他压根不敢说出这样的实话来。

水玉很安静,不吵不闹,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依然维持着好像冰化般的样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珠都没转一下,视线在温子若的身上,又好像穿透了温子若,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已经看不见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的好像被雾化了一样,“刚才不愿当着我的面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轻飘飘的声音好像就要随风淡去,听不出一丁点儿的喜怒来,语气更听不出,她这是疑问,还是在肯定。

温子若沉吟了一下,僵硬的点了点头。

忽而,水玉笑了,笑容像外面的飞雪一样,又轻又柔,无声无息,“好,麻烦代我,向他道贺一声……恭喜。”

说完,她的步子,艰难的迈开,一步一步,离开了密室,离开了书房。

温子若望着水玉离开的背影,那单薄的,孤独的,形单影只的背影,令他怜香惜玉的心里,产生了一抹心疼,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没有说出口的劝慰幸好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现在才发现,这个玉姑娘,绝对是一个不会和其它女子共侍一夫的烈女——

甚至,在她身上,他隐约好像看到了,王妃的影子?

“不,这一定是我最近太操劳,所以眼花了吧?”温子若好笑的揉起了自己的眼睛。

走出前院,踏着一地的银霜白雪,水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南苑。

还不知道情况的白茶和桃枝见了满身落满了雪花的水玉,心急火燎的凑了上去。

白茶一边给水玉拍落全身上下的落雪,边抱怨,“玉姑娘您也真是的,怎么出去也不拿个暖炉,瞧瞧您这脸和手给冻得,都快脱掉一层皮了!”

桃枝赶紧把暖炉拿过来,塞进了水玉的双手之中,“姑娘,赶紧把手暖暖吧,再不暖一下,不定就要长冻疮的!”

两人的热切暖不了现在的水玉,纵然手炉能暖的了手,也暖不了水玉现在那颗冰冻的心。

两人忙活了大半天,见水玉半句话也没有,木讷好像个水晶娃娃一样冰冷无神,正觉得奇怪,以为她不是病了,想询问几句时,水玉终于有了动静。

“出去吧,我要歇息了。”毫无波澜的四个字,硬梆梆的从水玉嘴里,机械的说了出来。

白茶和桃枝还有些踌躇不定,可水玉说完后,根本就没有再理会两人的意思,径直转了身,就走进了内室。

徒留一脸莫名的白茶和桃枝,在原地面面相觑。

刚进内室,水玉就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冰冷的地上,本以为再也不会流泪的双眼,一颗颗的晶莹,就像断了线的水晶珠子,啪嗒啪嗒,直往地上坠落,敲击在地面的声音汇成一曲,竟是别样的动听哀婉。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呆在北苑,才热热闹闹打完一架的司马和平阳夫妻二人,听到了消息以后,火速就赶到了前院,直冲进了大厅。

丁管家睡不着,送走德福公公后,就拿着那卷圣旨,一直呆坐在大厅里的一把会客用的太师椅上。

温子若自刚刚看到水玉那样离开后,好像有些备受打击的样子,从书房的夹层密室出来后,也呆坐在了丁管家一边的另一把太师椅上,勾着头皱着眉,不知道在冥思苦想些什么。

大厅的门让守门的亲卫给贴心的关了上,而司马平阳夫妻二人的到来,却方便了两人踹门的粗鲁行为。

不愧是在一起多年的两口子,那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抬腿动作,以及踢出去的速度和方式,都是一模一样。

幸好这扇厅堂的大门有够结实,虽然被两人踢出了一对难看的窟窿,但好在并没有倒塌,哐当一声撞在了厅堂的墙面上,嘎吱来回摇晃几下后,就恢复了平静。

“秦放那混蛋呢——”两口子踹门而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异口同声的言词和语气。

两口子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居然做了同样的事情说了同样的话,都有些懊恼,然后很厌恶的对对方投去一个嫌弃的眼神,但是,两人却并没有吵起来,除了给过堆放着嫌弃的眼神之后,就没有其它的过激行为,很不像两人平时的作风。

两人动静闹得很大,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几天都已经被这两口子闹得习惯了的关系,还是因为心不在此的关系,丁管家和温子若都没有理会二人,把二人几乎当成了空气。

两口子见状,无奈,只好上前,分批针对性的一个问一个。

司马流云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又戴上平时那张公式化的笑脸,来到丁管家的面前,和和气气的,虚心求教的样子,“丁管家,你们王爷要娶祁国公主的事情,可是真的?”

比起司马这边,平阳那边就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平阳一把就揪起了温子若的衣领,恶狠狠的逼问,“快说,秦放那混蛋是不是要违背誓言,在还没有找到他所谓的挚爱前妻,就要娶别的女人了?!”

丁管家和花相同,几乎是同时的点头,都恹恹的,失魂落魄的样子。

司马脸上的笑容有片刻僵冷,那眼睛里甚至还有杀意一闪而过,可是很快被他脸上的笑容融化,被眼里的笑容弥散杀气,“那他人呢?”

仔细听,司马平静的问话里,分明有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平阳则就不是自家丈夫那般平静了,就跟吃了枪药一样,七窍喷火,拽着温子若的衣领是使劲儿的摇晃,“啊啊啊——还以为这个世上就算所有男人都是混账种马,至少我们小放不是!我们小放应该是世上最专一最衷情的男人不是吗?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的,会变成这样啊啊啊——告诉老娘那负心混蛋在哪,老娘要灭了他!!”

“在皇宫。”丁管家和温子若同时叹了口气,异口同声的回答,依旧有气无力的,情绪不高,“陪祁国公主。”

“什么?!”这下,两口子顿时就崩了,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瞪着自己面前的丁管家和温子若,似乎要在二人身上瞪出一个窟窿来。

平阳比自家丈夫更激动更激进,一把推开温子若之后,就风风火火大步流星的往堂外奔走。

司马见状,低咒一声该死,连忙追了上去。

终于在追到院子中时,司马终于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平阳,这才制止了平阳疯狂的行为。

平阳挣扎的很厉害,双腿乱踢,双手乱挥,“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皇宫找那混蛋,我要去找那混蛋!!”

虽然平阳是个嫁过两次的女子,但她的心一直都向往着忠贞的情感,当年未和溱王在一起,心有遗憾之际,愈发对感情揉不下一粒沙。

当她听说过秦放和年玥的那段情感故事以后,特别的愤怒,于是就在十几年不找秦放的情况下,就上门找了秦放,不过在那时,秦放却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继而,后来就有了两人常通书信的事情,而在书信中,她才真的了解了这其中实情,才懂得,秦放对年玥真正的情感,并不是外界所传言的那般,溱王妃改嫁,葬生火海是假,被他溱王逼死跳江是真——

丁管家他们知道两人有书信往来,但是并不知道两人谈论的都是些什么,还以为两人只是多年未见,靠着书信在叙旧而已,自此,才有了两人旧情复燃的猜疑议论。

当然,这一点,司马流云这个身为平阳郡主的丈夫,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当平阳和秦放还在藕断丝连。

故而,这才是平阳此刻为何如此怒火中烧的原因。

她相信秦放所写的那些话,相信他是个专情的好男儿,这才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心无旁骛的和他续了老交情,因为她内心没鬼,而又知道秦放心里只有年玥,这才毫不惧怕外界那些蜚短流长。

“你就这么在意他,在意的连命都不想要了?那里可是大内皇宫!”司马流云看着反应这般激烈的妻子,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瞬间在脸上涌现,愤怒交杂着失望,他缓缓松开了箍住平阳身上的双臂,“如果你非要去,我们就和离吧,平阳。”

说到这番后话时,他的情绪已经渐渐的平复下来,语气很平静,略透着些无力。

原本处于暴走状态的平阳郡主而听到这番话后,身子一僵,瞬间也安静了下来,缓缓的转首,看向了身后的男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当她的脸完全对过来的时候,司马流云这才看清,此刻平阳的小脸惨白,瞳孔紧缩着,脸上的表情既惊骇又不敢置信,仿佛她的天地突然倒塌了,才会令她出现这样的模样。

因为司马流云知道,自己的小妻子其实是个很坚强的女子,就算真的受伤了,真的难过了,她也只会把所有的苦痛埋藏在心里,会掩饰的很好,不会让人看到。

现在却坦诚的露出这样的模样,这令他心中震痛的同时,也燃起了一丝希冀的希望,证明她对自己还留恋的希望。

只是这丝希望,很快就被他的自嘲泯灭在了摇篮里。

“我跟他之间,你也该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司马流云别开眼,不想去看她的那张脸,只要再看到,他又要不舍,又要狠不下心了,他已经累了,不想一直徘徊在这时而期待时而失望的情感中,那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毕竟再迟一点,他可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不是?”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