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董严怒掌桌角,茶盏随之惊跳,茶水溅出一片。四个儿子同时被骇,惊讶地望着震怒的父亲。

“你知道皇上决定让谁去和亲吗?”董严刚说出不待回答,又自己改口,“不,应该是,你知道是谁请求前往匈奴和亲的吗?”

站在中间的董硕董拓面面相觑,心中纳闷,父亲何至于关心是哪位公主翁主去和亲?只有两端的董扩和董紫枫心中猛然一搐,该不会和自己有关?

“展儿,爹本不想过问你的婚事,你娘和你嫂嫂都在为你操心。但是,你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三年前,太后的意思将蕙辰长公主指婚于你。你却一味地拒绝,你娘只好找种种理由拖延。太后是给我们董家面子,不然一道圣旨下来,你还有抗旨的可能吗?”董严虽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声若洪钟。

“爹,我对她没有感情,娶了她还不是害了她。圣旨,圣旨可以命令我娶她,可是不可能命令我去爱她。”董紫枫脸色抑郁,无论是谁和他谈论婚事,都无异自讨无趣。

三子董拓暗底扯扯他的袖子,意思是:省省吧,别再火上浇油了。董紫枫却并不在意,依旧一副无谓的态度:“怎么,她自己要求去和亲,那就让她去好了。”

“四弟,你太放肆了。”长子董扩分明看出父亲怒意顿涨,真担心会不会冲过来劈他一掌,于是赶紧抢在父亲动作之前,借以呵斥弟弟而挡在他面前。

“逆子!”董严果然一声怒喝,气地长须颤抖不停,“我倒要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女人嫁得了你!”

“我谁都不娶!”再次重申,这句话自董紫枫口中已经说过不下千次,为什么就没人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呢。

老父气窒不再多说,将儿子挥出。

四人鱼贯退出,行走在回廊上。董紫枫追上官任左冯翊的董硕:“二哥,今晨你去官府办公有没有接到什么新的案件?”

“呃?怎么,公主和亲,你没仗打了,要来帮我办案?”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董硕停足好奇。

“随便问问嘛,听说最近京城治安不好,你这个左冯翊是怎么当的?”董紫枫揶揄他。当然清楚偌大的长安,又不是他左冯翊一个人管辖,董硕也只是负责一个片区而已。而昨夜老者所言的城南马庄,正巧是左冯翊的辖区。

“你还别说,倒真提醒我了。近期果有数人遇害,不过都是罪有应得之人。今早接到投案的城南马庄庄主被杀害,凶手只取人性命,钱财倒没有被盗。”董硕细细回想接到的诉状。

原本走在前列的董扩也放慢了脚步,转身加入讨论:“这位马庄主也是死有余辜?”

“恩,可以这么说。马庄主欺霸一方,嚣张跋扈,贪得无厌,最可恨的是他强抢民女,前几天有个姑娘被他看上,硬是抢回来要纳个不知道几十房的妾。结果那姑娘刚烈,跳楼自尽了。马天奎也就是让管家给姑娘家送了二十两银子,外加威吓,结果她亲人也没敢来报案。”董硕回答地仔细。

“人是怎么死的?”董紫枫别有用心地问。

“一剑封喉。只有气管被割断,其他无任何伤痕,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看来是专业杀手所为。”董硕并无保留地回答,“这种人死不足惜。”

董紫枫闻言,眸底精光一闪,料想这江绯炎的武功竟是出乎他意料之高。若有所思地问出:“你们听说过有‘洗髓堂’这个组织吗?”

在场的其他三人愣愣地不解,纷纷摇头。董紫枫见问不出答案,也不再多言,辞别众兄长。

“四弟,陪大哥喝两杯如何?”董扩突然叫住他,含着涩笑的眸底隐隐显着烦恼。董紫枫爽快答应。随兄长走进“扩园”。

迎面撞上了正要出门的董晟。他一副兴高采烈,先是必恭必敬地请安:“爹、四叔。我出去了。”

“又去哪里?”董扩严父的样子始终不变。

“刚刚云夕派人来通知去‘硕园’,大家聚在一起玩藏钩游戏,我去叫上蒋何凤。”董晟似乎时刻不会忘记,自己要带给蒋何凤快乐的许诺。说完也不等批准,急急忙忙跑走了。

董扩吩咐仆人置办酒菜送到偏厅花榭中去。

徐徐薰风,依依杨柳。百艳争春,清香幽雅的“茗香阁”中,两人对酌。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董紫枫执觥,斟酒,看着沉默无语的董扩已经连喝数杯,却似欲言又止。

“今天在爹面前,你真是太放肆了。”董扩手执酒杯,又饮下一杯,伸至董紫枫手边示意他继续斟满,“退朝之后,皇上把爹叫到御书房私下告之,是蕙辰——长公主向太后提出要去和亲。原本是已经选定了宇王爷的女儿流珠翁主。”

“谁的女儿不是女儿?翁主可以去,公主为什么不可?”董紫枫手中的杯与大哥的轻碰,一饮而尽。

“四弟,桀骜轻狂不该再是你的特征,你已不再年少,有些事情你不能想的那么简单。”董扩眉心轻颤,似在隐忍,“留下她吧,为了我们董家。”

董紫枫怔忪为大哥最后的话感到疑惑:“为什么说是为了董家?”

“你仔细想想,三年前太后意下,将年仅十四岁的蕙辰长公主指婚于你。虽然没有真正下过封诏,但是王公大臣们都已心知肚明。所以这三年,没有人再向蕙辰提亲。你已经误了她三年,还要继续误下去吗?”董扩半醉的眼中掺杂着一丝凄然瞬逝。

“我没有想过要误她,更没有想过要娶她。这些都是太后一意孤行,要说误她的是太后和我娘。”董紫枫忿忿地说,心中竟搜索不到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长公主,是何等容颜。

遥遥天际响起阵阵闷雷,伴随着董扩蕴意深刻的话语,滚滚地嵌入董紫枫干涸龟裂的心。

走在回去展园的路上,天空开始飘洒细密雨丝。水雾沾湿了他的发际,淋漉了他的衣衫,也激发了他体内的酒力。脚步开始蹒跚,思绪略微混乱。

透过烟雨飘摇的湖面,依依拂枝的杨柳、月下对弈的竹亭、奏琴演歌的轩台还有那片雨露玉娇的花海……蒙蒙细雨中,视线所触及的一切变得模糊摇曳。

他就这样伫立在湖边,听着天边闷雷一阵阵轰隆隆地来了又去,木然的表情凝望着这涤静的雨景。

遥久的记忆里,曾有那么一个人,容颜已模糊了形迹。只依稀记得她有着一双,令人甘心为之堕落的眸。那眸底迷蒙的深海,犹如这氤氲蒸腾的湖面。温柔的表象下,是完全吞噬人心魂的冰漠冷绝。

盘踞心头的纠结,是因为他那些被时间模糊不清的过去,还是那被他遗失了感觉的眸的主人?

“聚散离合,西风吹尽落花意;泪眼婆娑,雨丝点点为谁愁?”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身侧传来空灵娇柔的声音。

他没有转身,头顶的雨被一把黄油纸伞遮蔽,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顺流而下,形成一丝丝雨帘。

他没有转身,但知道她是谁。

紫鸢擎着伞,为他遮雨,却远远地离着,不再靠近。因为她知道,他们之间还存在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伞下的空间有限,只完全挡住了他的全部。她的大半身子落在伞外,任冰凉的丝雨沾上衣袖发丝裙裾。

董紫枫依然无语,仿佛他不曾听见她的轻吟,不曾看见雨珠顺着她的瘦颌滴落,不曾感觉她在凄风中渐渐瑟瑟发抖。

雨雾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董紫枫抬眸——同样是一把油纸伞下,晟儿和蒋何凤的身体紧紧挨着。他牵着她的手,她偎着他的身,漫步细雨中,说着笑着款款走近。

相遇时,董晟首先注意到湖边二人,依旧是规矩地唤了一声:“四叔。”才将蒋何凤的视线转到了过来。

他忘记了应声,将眸光落在董晟身边,蒋何凤的身上。原先是说了什么笑话吧,她恣意笑颜上,湛蓝有似琉璃的晶睛中,含着未及褪去的清媚。在对上他的视线后,迅速黯淡消逝,取而代之是一副轻蔑荒凉的清寒,令人望之生怯。

蒋何凤的眸光流转到紫鸢身上,惊鄂之下,盈盈柔柔地唤了一声:“紫鸢老师。”看见她略有尴尬地微微涩笑。

董晟搀着蒋何凤,相携离去。董紫枫看着那一对步入雨帘中的般配身影,他似乎听见自己的心音停止了律动,刺刺得有点裂痛。

伸臂轻舒揽过身边紫鸢,栓住她盈细的腰身,紧紧地与自己贴合。疑惑的她在震惊之余尝到了甜蜜的滋味,螓首满意地靠上他的肩胸。

微微发烫的脸颊隔着薄薄衣衫,贴在他温热的胸膛,周身散发着阳麝之气混合着浓浓酒意,令人感到迷晕……她甚至希望这一刻就是世界的尽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屋内热气袅绕,水雾弥漫。董紫枫倚躺在盛满热水的木桶里,享受着蒸腾的惬意,阖目遐思。

“吱嘎——”隔着屏风,他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眉羽颤动了一下,却懒得睁开,估计是仆人进来添加热水。

紫鸢无声无息绕过屏风,将木质托盘搁上案几,端起一碗送到木桶边。

“趁热喝了吧。醉酒加上淋雨,小心风寒。”一碗姜茶递至董紫枫面前。他蕴染的眸划过一丝错愕,面对她直视无闪的泰然目光,竟有些羞涩。仿佛赤身裸体的被她看见是自己的罪过——虽然他的身体还淹在水雾缭绕之下。

他抬起胳膊,自水中扬起去接茶碗,手指沾带的水珠溅落到她的腕上,她兀自缩了一下。顺带着碗中滚热的姜茶倾了一点出来,偏偏洒在他裸露的肩上。

烫!他心中一拧,却以若无其事的表情接下她手中的茶,吹拂着饮下。递还了碗,董紫枫以为她会离开,于是由自躺回木桶,继续闭目养神。滚热的水使得身躯渐渐放松到极至,似乎半醉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