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水并不湍急,这个时候更像是一池静止了的凝冰,阳光照在江面上反射出点点粼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微微的眯起眼,只看着那近乎灿烂的光芒中,一叶扁舟慢慢的,朝着我们驶来。

船头,还有一个消瘦的身影,迎风而立。

我站在栈桥头,已经挪不开脚步,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一叶扁舟带来的风,将水波吹得荡起,一波一波的拍打着江岸,栈桥下的波浪渐起,激起的水花几乎沾湿了我的裙角。

那种冰冷的湿意,仿佛那一天我在吉祥村外的河边,一步一徘徊,做下那个艰难的决定时一样,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忍不住用一只手捏紧了裙角。

站在一旁的韩子桐原本也是震愕不已的望着那条已经行驶到江心的小船,这个时候感觉到身边的异样,转头看向了我,看着我几乎失神的目光,她微微蹙了下眉头,疑惑的望着我苍白的脸庞。

就在这时,一件厚厚的风氅披到了我的肩上。

暖意袭来,却不知为什么让我微微哆嗦了一下,一回头,就看到裴元修不知什么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脸上满是温柔的笑容,他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柔声道:“别站在这里了,回去坐吧。”

一旁的韩子桐已经无声的转身就走。

我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着已经驶到江心的那一叶扁舟:“可是——”

“你答应了我的,今天来,一定要听话。”

“……”

“江上风冷,我可不想你着凉。”

“……”

“青婴,听话。”

在他温柔的声音和有力的手掌下,我知道,他今天是一定不会让我站在桥头去迎接那艘船的,我终于妥协,转过身跟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向亭子。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侍从跟着上来,走到了栈桥前,静静的守候。

等我们走回亭子,韩若诗正坐在那里,看见我们走进来,她轻轻的将一杯热茶摆到我的面前,柔声道:“姐姐来喝杯茶吧。”

“多谢。”

说起来,我也的确有些惴惴不安,不仅心跳得厉害,手脚也冰冷得厉害。

就在我刚刚端起茶杯的时候,隐隐好像听到一阵风声,有什么东西靠上了栈桥。

那两个侍从说话的声音在风中,听着有些模糊。

我是背对着栈桥而坐,看不到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坐在我对面的韩子桐眼神冷冽,带着一丝犀利的望向我背后,她的目光由远及近,慢慢的移动着,风声和水浪声中,也似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正慢慢的朝我们靠近。

茶杯里的水微微荡漾着,险些溢出来。

最后,那脚步声停在了我身后。

“公子,夫人,两位小姐,扬州府尹刘大人到。”

话音一落,裴元修、韩若诗和韩子桐都相继站了起来,朝着我身后一拱手:“刘大人。”

“拜见两位江夏王女……”

这个声音……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只觉得胸口好像被人狠狠的擂了一拳,心脏都要爆开的感觉。

这个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坚硬的质感,好像能从那话语中感觉到岩石的粗粝而刚毅,明明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的遥远,曾经日日相伴,夜夜入眠的,此刻都变成了隔世相见,仿佛已经是前世的记忆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结成了冰,而再次流动的时候,几乎都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流的声音,在耳边一阵一阵如同擂鼓一般,轰鸣声不绝于耳。

半晌,才恍惚的明白,那是江水的澎湃。

又好像,是我的心跳。

我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手握着那杯茶,明明茶杯是放在桌上的,却已经随着双手的颤抖,茶水四溢。

而我一抬头,就看到站在我对面的韩若诗。

这个时候她正看着我背后的人,我见她眉间微蹙,眼中满是惊愕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很惊人,又很骇人的情景,连她旁边的韩子桐,都睁大了眼睛。

她们——怎么了?

我下意识的想要回头,却发现自己全身都僵得厉害,连动一下都动不了了。

而这时,那个声音已经又一次在身后响起——

“拜见公子。”

一听这句话,韩子桐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公子?刘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不知道你面前的是谁?!”

“本官当然知道。”

“知道?那你是应该称呼公子,还是——太子?!”

江水越来越急,扑打在栈桥上,激起了一人多高的水花,仿佛这一刻心跳的感觉,澎湃而激烈。

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可以真的孤身一人渡江,但他渡江之前一定,也必须要想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然后,就听见一声仿佛轻笑的叹息。

“请公子恕罪。”

裴元修一直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一种凝固,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影响不了他,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眉间微蹙,甚至微微的有些扭曲。

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会让他如此愕然。

“本官当然知道,站在本官面前的是何人。只不过,一个月之前,当今圣上已经颁下圣旨,立皇长子为太子。当今天下的太子,是皇长子裴念深,本官身为朝廷命官,自然明白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的道理。太子,也是只有一个的。”

韩若诗和韩子桐都变了一下脸色。

我听着,心里也咯噔了一声。

裴元灏已经册立念深为太子了?!

……

不知为什么,也许我心里早就有了这样的猜测,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吃惊,只是,也有些意外。

当初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常晴已经怀有身孕,到现在也早就应该生了,难道她生的是位公主?所以裴元灏才会册立念深?

不知为什么,我会有些不安的感觉。

心里还有些乱的时候,已经听到他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起——“请公子恕罪。”

直到这个时候,裴元修才淡淡的一笑:“你是朝廷命官,依朝廷规矩办事,何罪之有?”

“谢公子。”

说完,他顿了一下,似乎将要开口,但又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整个望江亭都安静了,只剩下风声,水声,充斥在周围湿润的空气里。

我一直没有回头,甚至没有起身,这在别人眼里,自然是不知进退,而现在就算背对着他,我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看到我身上,背后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让我微微的颤抖着。

“这位是——”

“……”

终于,到了不能不面对的时候了。

我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慢慢的转过身去。

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我僵住了。

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轻寒!还是和记忆中一样,黝黑的皮肤,明亮的眼睛,仿佛岩石一般粗粝而坚毅的气质,这些都没有改变。

但他的脸——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能不信,眼前看到的,他的左边脸颊,竟然有一大块狰狞恐怖的疤痕!

怎么会这样?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拼命的眨了一下眼睛,甚至上前一步走到他面前,却越发清楚的看到他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疤,几乎蔓延了大半个额头,和左边一半的脸颊,伤疤一直延伸到了眼角下。

幸好,他的眼睛还完好无损,但正因为完好而明亮的眼睛,越发显得周围的伤疤狰狞恐怖!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难怪刚刚,韩若诗和韩子桐的眼神都那么惊愕,他们都是被这块伤疤给惊住了!

可是,他的脸为什么会——

我傻傻的瞪大眼睛看着他脸上那狰狞的伤处,突然,脑海里闪过了之前杨金翘对我说过的话——

“尤其,他还受了伤。”

“听说是宫里走水倒了一座大殿,他在里面,正好被一个塌下的梁柱砸中了,所以——”

……

难道,这就是他受的伤?!

这就是他当初为了救我,火烧集贤殿,被倒下的梁柱砸中,烧伤了脸?!

“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他,之前在心中不断涌动的,所有的恨意,愤怒,不甘,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有心疼,酸楚,无奈,阵阵涌上心头。

难怪……

难怪,扬州城的人说他是“面厉如夜叉,心慈如菩萨”,原来那句话,是真的。

面厉,如夜叉……心慈,如菩萨……

原来,夜叉和菩萨,居然可以这样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存在着,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了我,受这样的伤害?

这一刻,我只觉得心痛如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下意识的抬起了手,颤抖着想要去抚摸他的脸,想要知道,他到底为了我,还受了多少伤,承受了多少苦。

可就在我一伸手,就快要靠近他的脸颊的时候,轻寒突然皱着眉头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的神情,似乎还瞪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是一盆冷水,猛地迎头浇下。

我满腔的酸楚仿佛被那一眼冷冰冰的神情浇熄了,伸出的手僵在空中,还有些回不过神。

他——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难道,他在怪我?

“轻——”

我正要开口叫他,话刚出口,就看见他正了正脸色,然后朝着我长身一揖:“见笑了。”

轻寒……

我看着他平静得仿佛结了冰的眸子,心里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我几乎快要忍不住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而就在这时,他转过头去,对着裴元修询问道:“不知这一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