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请恕我不能祝祷公子心想事成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裴元修一点都没有意外,甚至连情绪的波动都没有,只是平静的看着我,目光忽闪了一下。

过了半晌,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的黯哑,道:“你,果然还是忘不掉他吗?”

“……”

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还是忘不了他,是吗?”

“……”

“所以,到了现在,你还是在为他着想?”

“……”

我沉默了想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坦然道:“当然忘不掉。”

他的脸色微微的一凝。

我接着平静的说道:“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我都不会轻易的忘记。甜也罢,苦也罢,都是自己经历过的。”

“那,他……”

“但是忘不掉,和我刚刚说的话,没有什么关系。”

“……”

“公子,我刚刚说那些话,我不希望你心想事成,是因为我真心如此想。”

他一时似乎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这么看着我。

我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的说道:“公子,我知道天下大势,必不会因为我一介女流的劝谏就有所改变,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别的人没有权利去阻拦,我只想在临走前,对公子说一句话。”

“……你说。”

“战火一起,百姓流离,尸横遍野,苍生何其无辜。”

他始终沉默着没说话,那张俊美的脸沉凝得如冰雕一般,带着一种不知人间烟火的清净。

我不知道刚刚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但我想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于是,左手包着右拳,朝他郑重的一拱手。

到这个时候,韩若诗和韩子桐才走了上来。

韩若诗一脸不舍,轻轻的说道:“青婴姐姐……”

我微笑着对他们姐妹一点头,道:“若诗小姐,子桐小姐,这些日子多得两位的照顾,青婴感激不尽。”

韩子桐冷笑了一声。

我也知道那句话说得太假了,要知道刚见面的时候她差点要了我的命,这个时候说多得她的“照顾”,简直就是讽刺。

冷笑过后,她越发懒得看我了,只走到马车边,撩开帘子看了看里面,似乎又吩咐人再给马车里准备一点厚实的褥子。

也许因为她的冷漠,韩若诗显得有些尴尬,轻轻的握着我的双手,带着歉意柔声道:“青婴姐姐,为什么你突然要走呢?是妹妹哪里做得不好吗?”

“若诗小姐千万不要这么说。”

“那,姐姐不要走好吗?”

我柔柔的一笑,道:“若诗小姐,我在这里毕竟是客中,也没有做一辈子客的道理。”

“可是……”

“不管怎么样,”我打断了她的话,温柔的笑道:“多谢若诗小姐,这些年来这么照顾离儿。若她知道,自己是要离开若诗小姐身边,只怕要哭不停呢。”

韩若诗听着,立刻看向了外面的马车,眼圈一红,道:“我也舍不得她。”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握着她的手摇了一下,道:“珍重。”

说完,便将手抽了出来,对着已经走回她身边的韩子桐一颔首,转身往马车边走去。

他们两姐妹便站在门口,韩若诗一直恋恋不舍的望着我们,而裴元修只是无声的跟在我的身边,陪着我走到马车边,当我伸手扶上马车帘子的时候,感觉到停在我的背后,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那种沉重的气息,即使没有看到他,也什么都读懂了。

我回过头,对上了那双仍然静默的眸子。

我知道,他的心里不可能还是如此的平静,只是在面对我的时候,不管如何的不平静,他还是平静。

回想起当初,我第一次看到他和南宫离珠出现在藏书阁的时候,只觉得这一对天设地造的璧人是那么的般配,可现在,情已散,人已分,南宫离珠的身边已经有了裴元灏,但他呢?

这样一个如谪仙般的男子,他的身边,也应该有一个般配他的人,才对。

“青婴……”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话没说完,我回过头去看着他,轻轻的一笑:“公子。”

他感觉到我有话要说一般,合上了唇。

我又看了看他背后,站在大门口的那一对姐妹,轻声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他的眉心一动。

“望公子珍惜眼前人。”

我对着他笑了笑,他没说话,只是顺着我的目光转过看去,一直注视着我们的韩若诗感觉到了什么,睁大眼睛看着我们。

裴元修没说话,只是转过头来,对我道:“你——”

“不过,”我又柔声道:“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公子千万不要被杂草晃了眼,而误了孤芳。”

说完,我淡淡的一笑,便踩着地上的小凳子准备上车,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撑着我的手,将我扶上了马车。我回头,看见裴元修仍然面无异色,那有力的大手紧握着我的手,在对上我的视线之后,慢慢的放开了。

“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他喃喃的说着,看着我:“孤芳,就是只有一个。我的眼中,十步之内,也始终只有一个。”

我一怔,帘子呼啦一声落了下来。

我呆坐在车厢里,一时没有了反应。

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朝三暮四,会轻易改变自己心意的人,但,人也总是会变的,随着时间,随着环境,随着心境,甚至,随着自己的成长累积,都会有改变;我也不期望他马上放开对我的感情,只是看见他能如此平静自持的面对别离,我以为他也应该明白,我们不会再有可能,他应该放开自己,另寻幸福。

可他的话,却几乎断了这个念头。

外面传来车夫的吆喝声,马车往前行驶了。

也许是为了照顾还在补眠的离儿,马车走得不紧不慢,车厢微微摇晃着,并不扰人,反而给人一种舒适的错觉,离儿呼呼的睡着,睡得更甜了。

而我,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

马车摇晃着,我的心湖也没有平静,他那句话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不会掀起巨浪,但那层层的涟漪,却始终起伏不定。

马车行驶了一阵子,终于到了江边。

原本我就不想引人注意,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的下落,即使知道我下落的,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我离开了这里,所以这一次出行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有一辆马车,跟着两三随从,到了码头,停在渡口的船也不大,是条普通但结实的渔船。

看到那条船,我回头对着裴元修,感激的一笑,谢他的体贴。

趁着他跟人交代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的将离儿抱下了船,她醒过来,看了看周围,终究抵不过沉重的睡意,揉了揉眼睛,又趴在我肩上打起了瞌睡。

我微笑着抚摸着她的背脊,小心翼翼的抱着她走上船。渔船不大,也随着江波微微晃悠着,里面已经堆上了离儿的几个包袱,我抱着她小心的走过去放在软垫上,她只嘟囔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一转头,看到一个人跳上了船。

我一时还有些眼生,但定睛一看,越看越熟悉,终于认出了那张年轻,却已稚气尽褪的脸——

“平儿?!”

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短打扮,腰间别着短刀,显得格外干净干练的年轻人,竟然是顾平!

这些日子,我都快把他忘了。只知道他入了军营,也许会吃苦,但应该也受到了很好的照顾,不需我担心,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他对着我,眼中也带着一丝亲热,但还是先恭恭敬敬的朝我拱手行礼:“青婴夫人。”

我愣了一下,再抬起头,看到裴元修还站在渡口,背着手望着我们。

他平静的道:“顾平是送你们过去的。等到了家,他自然会回来,不必拒绝。”

他真的,太体贴,太细心了,甚至连我并不想承他太多的恩都能感觉到,让顾平来送我,多少这孩子与我有旧,我也不会太过排斥。

我笑了笑,道:“多谢。”

他也一笑,便不再说什么。

今天天气很好,江风不算凛冽,但也吹着他的衣衫在风中飞扬,猎猎作响,可他人站在那里,却始终一动不动,目光也如磐石,仿佛一旦看到了,便定了,再无转移。

顾平已经小心的走到离儿的旁边蹲下,那姿势也是在护着孩子,而船家拔出长竿,一头抵在渡口坚硬的石墩上,只一用力,船身便悠悠的滑了出去。

江水生冷的气息围绕在周围,一片水声潺潺,阳光毫不吝惜的洒在这一片宽阔的江面,粼粼波光如同阳光一般耀眼,却也像是春日的生机,累累喜人。

就在船身慢慢的往前驶去,也越来越远离南岸之时,我突然疾步走到了船尾,看着那个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男人,道:“公子。”

他蓦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望着我。

我郑重的说道:“公子,虽然我没有改变我自己,但我希望,时间能改变你的看法。”

“……”

“十步之内若只有我,请再行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