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芳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笑容,“是耀明啊?这小子现在也当上教授啦?”

耀明是黎教授的名字。周秀芳曾经是黎教授的带教老师。

“我也是医生。”周秀芳很淡然的摇了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要求上。“ppcl是什么病我比你清楚。”

周军急道,“那也不至于现在就……”

“我已经八十八了。”老太太倔强起来真是无人能敌,她仍然是慢慢悠悠的,镇定道,“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是什么样子,我自己清楚。”

周军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抢救室。

抢救室里一片肃静。

每个医生都是靠着医学院里一具一具的大体老师,从零开始熟悉人体构造。虽然无法言传,但每一具大体老师,都以身教的形式,默默的教育着刚开始医生之路的学生们。

大体老师虽然不会说话,但都是最好的老师。

周秀芳的决定平静而富有力量,年轻的时候,她和大体老师们一起教育出了一大批医生。等到年老体衰了,她决定一起加入大体老师的行列中,用自己的身躯继续去教育更多的医生。

鞠躬尽瘁,死而不止。

周秀芳用了药后生命体征平稳了许多。周军离开的五分钟后,第四中心医院医务处社工部的工作人员,夹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

“周老师……”这位工作人员年纪不清了,看上去大概比周军还大个十来岁。她只是叫了一声老师,就止不住的流起了眼泪。

“噢哟,你这小丫头。”周秀芳笑了起来,“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小哭包,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哭呀?”

来人是医务处的副处长李萍。如今也五十多岁。她年轻的时候,是周秀芳的学生。

李萍哭红了双眼,鼻子也红彤彤的。对病床上的恩师玩笑,她自然是笑不出来的。

“好啦,不哭了。”周秀芳艰难的抬起了手,在李萍的脸上抹了抹,“既然你来了,是不是有文件要我签字啊?”

李萍这才慌乱的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内容,手忙脚乱的从文件夹里取出了一张声明书,交到周秀芳手里,准备让她签字。

“我的手捏不住笔啦。”周秀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按手印吧。”

孙立恩和徐有容的午餐被拖到了下午两点。两人在会议室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拿出医院食堂配送来的盒饭。就着热水,扒拉着已经彻底凉掉的米饭。微波有可能会干扰到一些精密的医疗仪器,所以抢救室的休息室里连个微波炉都没有。运气好的时候,医生们也许能吃上热乎饭。但绝大多数时候,有一口吃的能进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工作太忙顾不上吃饭的情况也是有的。

“你怎么看今天这两个病人?”徐有容吃着饭,忽然朝着孙立恩问道。“他们的症状很难诊断么?”

孙立恩想了想,认真道,“那个病毒性脑膜炎是最麻烦的。周老太太的病已经确诊了就无所谓,可我还是有些担心脑膜炎——病毒抗体培养都是阴性吧?”

“检验科反正说不是柯萨奇病毒。”徐有容也有些发愁,“a组和b组都是阴性结果。”

“能导致病毒性脑膜炎的病毒数不胜数。让检验慢慢做实验呗。”孙立恩摇头叹气道,“反正已经上了利巴韦林,继续严密监控吧。只要他的症状有所好转,就说明我们赌对了。”

徐有容点头道,“如果没有好转……”

“那他就危险了。”孙立恩比徐有容还惆怅。虽然有状态栏这种神器帮助,但他对高严的病症真的是完全没有头绪。病毒性脑膜炎的诊断是徐有容提出的,虽然症状全都对的上,而且也获得了神内医生的认可。可孙立恩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心里一有事,就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我去请刘主任过来看看。”孙立恩放下了筷子,挠着头无奈道,“你先吃吧。等刘主任看完,咱们再一起讨论一下。”

刘堂春毕竟工作经验丰富,孙立恩赶到他办公室里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刘主任竟然在办公室里放了个电饭煲。

“立恩你来了?”刘主任一见推开门的是孙立恩,很热情的朝他招了招手,“你来的刚好,来尝尝我自己做的煲仔饭?”

把冷了的米饭倒进电饭煲里,再把盒饭里的配菜一股脑倒在米饭上面。用电饭煲加热个二十分钟,就做成了刘堂春口中的“煲仔饭”。

“刘主任您还没吃饭呢?”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打搅医生吃饭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我等会再来?”

“说吧,什么事儿?”刘堂春倒不以为意,用饭勺给自己舀了一碗米饭,用筷子往嘴里扒拉着,“不是特别急的话,等我吃两口再说。”

孙立恩从饮水机里给刘堂春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桌上。看着老刘同志快把一碗饭吃的差不多了,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我和徐医生上午接了个病人。初步诊断是脑膜炎,但是我觉得可能有点问题,想请您把把关。”

第96章 草绿色

高严还在手术室里接受紧急处理。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拿着他的检查结果,来找刘主任帮忙。实际上,下级医生搞不定病例的情况并不少见,毕竟并不是所有病人的症状都表现的非常典型而且明显。这个时候,往往需要更有经验的上级医生对病人进行再次诊断。

刘堂春平时闲着没事也常往抢救室跑,但孙立恩来求援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有些好奇的接过了孙立恩递来的检查结果,“这是个什么病例?孙主任你搞不定,徐博士也搞不定啦?”

连续两天被刘堂春调戏,孙立恩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只是无奈道,“您看看再说。”

高严的病例内容是孙立恩写的,根据电话中和高严父母沟通的内容,以及下级社区医院中对于高严的初步诊断和治疗方案进行了汇总。写病历是个技术活,同时也是苦工。算上实习,孙立恩已经连着写了七八个月的病例内容。已经能做到内容详尽,客观真实,没有臆测了。

“我看看。”刘主任示意孙立恩把病例之类的东西放在面前桌上,自己仍然扒拉着饭,时不时还用黑咖啡往肚子里送饭。眼睛却已经在一目十行的看着病例内容。自从电子病历实行以来,老刘同志终于不用看着其他医生的鬼画符来猜测内容了。这种天大的利好消息甚至让他原本稀疏的头发都重新长出来了不少——以前的鬼画符有时候刘主任还得找护士来认。

“看着确实像感染。”大概看完了记录,刘主任一碗饭也吃的差不多了。用纸巾擦着嘴,刘堂春点了点病例问道,“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说不上来。”孙立恩只是心里觉着有些不对劲,却没搞明白究竟什么地方有问题。“要说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可能也就是早上收病人的时候,送病人来这里的家属趁机跑了。”

“跑了?”刘堂春也一愣,“怎么回事?”

早上的事情,孙立恩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时叫警察,主要还是因为患者的刀伤不太寻常。”

普通情况下,如果患者有自残行为,那么一般会累及的是下臂内侧。也就是手腕这一侧。而高严被砍到血肉模糊露出骨头的,却是下臂外侧——手背侧。

如果有人打算用菜刀砍自己的胳膊,那么以常规动作推测,一刀砍下去的位置肯定会是他的手臂内侧。一般来说,手臂外侧被砍到血肉模糊,那基本都是遇到袭击后,用手臂护住自己头脸而留下的伤痕。

除了手臂伤势不同寻常以外,患者的疾病进程也有些问题。

他的疾病恶化速度太慢。

在社区医院就诊的时候,高严有严重的高烧表现。体温高达40.2c。主诉头疼,高热,畏寒超过四天。可是经过两天治疗,高烧仍然存在。再加上来第四中心医院就诊,距离高严发病已经过去了接近一周时间。

病毒性脑膜炎起病速度很快,但同时也相对比较好治疗。一般包括起病时间在内,一周足以治好——或者足够转化成更为严重的疾病。

而高严甚至还能在随行女子的搀扶下自行走入急诊大厅。这一情况与病毒性脑炎的诊断又相互冲突。

如果是细菌性脑膜炎,虽然能病程进展能对上,可社区医院提供的抗生素静脉滴注+抗生素口服的联合疗法,就应该能够直接解决掉侵犯脑膜的细菌才对。

听完了孙立恩的解释,刘堂春点了点头,“确实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站起身来,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白大褂,“走,去看看病人。”

手术室里,高严的上臂修复已经到了即将结束的阶段。身高力强的骨科木匠们正在对他的下臂皮瓣进行修剪。虽然利器砍伤的皮瓣修复起来比撕裂方便很多,但为了更好的对准创口,促进缝合伤口愈合。木匠们还是在精细的切割着高严的皮肉。既要保证创口吻合良好,又要保证不至于因为切的太多而增加创口张力。总而言之,这是个细致的工作。

刘堂春带着孙立恩,正在二楼的观摩室里观察着楼下的手术进展。

“生命体征不太平稳啊。”刘堂春看着楼下忙碌的麻醉医师,忽然自言自语了嘟囔了一句。他按下固定在观察窗侧面的通话器问道,“病人的生命体征是怎么回事?”

楼下正在忙碌的,正是给赵卫红坐过颈静脉置管的斑马眼镜医生。他先没顾着回答刘堂春的问题,推了推眼镜又调整了半天药物剂量后,这才一边盯着监视器,一边用手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找到了通话器,放在耳边道,“刘主任是吧?你们科送来的这个病人,对麻醉剂的反应很差啊。普通剂量麻醉下没什么反应,剂量稍微一提高就往下掉血压。”

“血容量补充了没有?”刘堂春挑了挑眉毛,对麻醉医生来说,患者偶尔出现麻醉剂不敏感是常有的事情。但麻醉剂承受阈值不高,同时还麻醉剂不敏感这就比较少见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病人血容量不够。

“ab型rh阴性血输了4个单位了。”斑马眼镜医生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心率也正常,不应该是血容量的问题。”

“维持麻醉状态有问题?”刘堂春也奇怪了起来,“去年第一中心医院那边报告过,他们院里收的异丙酚含量好像标定有问题。”

斑马眼镜医生摇头道,“颅内压高的病人我们那儿敢用牛奶啊,给他上的是氨氟醚和普鲁卡因。氨氟醚的浓度低于2%,血压就会升高。高于3.5%血压就往下掉。这病人反正麻烦的要死,我这一阵折腾出一头汗来。”

就在这时,孙立恩眼前忽然看到了一抹奇怪的绿色。

“等会。”发现不对劲的孙立恩连忙扯了扯刘堂春的袖子,“刘主任,你让他们看一眼病人的尿袋。”

“尿袋?”刘堂春不明所以的重复了一句,忽然也反应过来了什么,“小王,你去病人旁边,看看尿袋的情况。”

斑马医生挠着头,一步三回头的看着监视器,往手术床旁走了过去。他低下头,忽然惊讶的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二楼的刘堂春。然后弯下腰,从床旁拿起了尿袋,朝着两人展示了一下。

尿袋中的尿液,是草绿色的。

第97章 勇气

人的尿液一般应该是透明无色或者透明黄色。液体中的黄色深一点浅一点,都至少还在正常范围内。

可绿色……这就完全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如同高速飞行的棒球一样,越过合理区间,直接砸向了名为“卧槽”的区域。

“中奖了。”一看到斑马眼镜医生举起的尿袋,一脸见鬼的样子,刘堂春一拍胳膊,朝着通话器大喊,“马上取样品,送检验室!”

刘堂春喊完之后,一脸看怪物的模样,把孙立恩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道,“你这人,真可以!”

孙立恩被刘主任盯的浑身发毛,苦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这也是个罕见病例。”刘堂春像是看宝物一样,背着手,绕着孙立恩转了一圈又一圈。“而且你居然能直接发现病例有问题,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孙立恩继续苦笑,“主要还是病程进展上有问题。”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盯着绕圈的刘堂春,“刘主任,您能别转了么?我看着眼晕。”

“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但肯定不是什么病毒性脑膜炎。”刘堂春这才停下了脚步,他重新走到观察窗旁,看着正在换尿袋的斑马眼镜医生摇头道,“草绿色……这个真不怎么常见。几年前科里抢救过一个去草快中毒的患者,他的尿液就是这个颜色。”

“去草快?”孙立恩听着这个名词直摇头,“症状也对不上啊。”

“不一定非得是去草快。”刘堂春不满的瞪了孙立恩一眼,似乎对他打乱自己的思路很不满,“应该考虑一下中毒因素。”

去草快是一种剧毒农药,没有特效解药,浓度超过20%的原液一旦被人喝下超过20毫升,死亡率就会飙升至100%。它毒性极强,而且并不会立刻致死——服用了去草快的患者,基本都会在几天到几十天的漫长折磨中死于肝衰竭,肾衰竭,或者肺部纤维化。

而高严并没有这些症状——虽然他的肝脏的确也趋于衰竭边缘,但发病速度太慢,不像是去草快导致的。

“尿液分两部分,一部分送检验科,另一部分送到省职业病防治院去。”刘堂春对楼下的护士们作出了具体安排,然后带着孙立恩离开了观察室。

“检查结果没有那么快出来。”刘堂春走在前面,灰白的头发随着步伐抖动着,他忽然陷入了沉默,随后问道,“我听说周秀芳入院是你接的?”

周秀芳这个名字,孙立恩今天已经听了很多遍。可被刘堂春问起,他还是稍微怔了怔。这才点头道,“是。”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两人都快走到五楼的楼梯间了,刘堂春才再次问道,“ppcl的诊断,还有没有检讨的可能?”

“血液涂片证实了。”孙立恩大概也猜到了刘堂春认识周秀芳,两人说不定也曾是师生——周老太太八十八岁。刘堂春四十一年前入学宁远医学院的时候,周老太太正好四十七岁,正是教书科研的好年纪。

刘堂春没吭声,继续在前面走着,一边走,肩膀一边稍微有些抽动。

走到抢救大厅,一直沉默着的刘堂春忽然长叹一声,“好人没好报啊。”

抢救室里,周老太太已经在所有需要签名的文件上按好了手印。医务处的副处长,同时又是器官捐献协调员的李萍正坐在老太太床旁,陪老人家聊着天。老人家显得兴致很高,可李萍却手里捏着一块已经湿透了的纸巾,时不时在脸上擦着泪水。

“小哭包。”大概是看李萍擦眼睛多了,老太太有些不满。“这有什么好哭的啦?我又不是池子里的老王八,随随便便也能活个五百一千岁的。人老了总是要死的嘛。”

李萍被老太太的玩笑话逗的笑了起来,随后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周老师,您别这么说啊。”

“嗨,这有什么的。”老太太挥了挥手,“以后倒是方便了,你要是想见我了,就到解剖教室去。比上坟方便。”随后老人家又认真道,“你得和教室的老师说一声啊,现在的小年轻上完课以后都不给大体老师缝缝好的。真要是把哪个器官搞不见了,我晚上可得找他们去算账。”

周老太太豁达到令人震惊的心态也感染了不少正在值班的护士。就连坐在值班台后面的护士小郭眼圈都是红红的。

“小孙医生呀,你过来一下。”老太太眼见孙立恩走进了抢救室,连忙朝着他招了招手。“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说。”

孙立恩不明所以的走了过来,半蹲在地上,让视线和老人家躺在床上的头部齐平,“周老师,您说。”

“我和李萍说过了。但是怕你不知道,和你再说一下。”老太太用手捋了捋耳旁略有散乱的发丝,“我要是出个什么问题,不要抢救。不要插管,也不要胸外按压。”

孙立恩瞪大了眼睛想要劝说,“您……”

“噢哟,又来了。”周老太太转过头,很不满的看了一眼李萍,似乎有些生她的气。“我都八十八了,你们是打算把我浑身骨头都按碎了再让我去站最后一班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