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理部签了请战书。”胡佳抬起头来,安安静静的说道,“我也签了名。晚上肖院长找我谈话,说要让我第一批去云鹤。”

孙立恩愣住了。

“你别担心,呼吸系统传染病嘛,可防可控可治的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胡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笑道,“你就当我是去出个差,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嘛。”

“可是……”

“好啦好啦。你肯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胡佳打断了孙立恩的话,放下碗筷过来亲了孙立恩一口。在自己未婚夫的脸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嘴印之后,胡佳认真道,“云鹤的情况很不好,他们人手不够。只有大家帮忙,才有可能打赢这场战斗嘛。保护大家,也是在保护咱们的小家呀。”

在得知自己的爱人即将上战场的时候,孙立恩心里的感觉是和自己即将出发完全不一样的。作为医生,他当然知道现在支援云鹤有多重要。他当然知道,在做好防护的情况下,医护人员不会感染。他也明白,哪怕真的感染了,在积极治疗下仍然不见得就有什么太大危险。

知道归知道,但那个心里强烈的担忧和抗拒的感觉……实在不是一下就能按回去的。

就孙立恩自己的直接感受而言,国家有难,把他这一百多斤填进去,他真的能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让胡佳去,哪怕是让胡佳和自己一起去云鹤直面新型冠状病毒,孙立恩舍不得。

“你……决定了?”孙立恩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道,“和你爸妈说了没有?”

“没有,我不打算跟他们说。”胡佳摇了摇头,“说了他们也只会担心啊。”

“你还是说一下吧。”孙立恩摸了摸胡佳的脑袋,“云鹤这次……我也一起去。”

胡佳愣住了,然后她开始惊慌失措了起来,“你去干什么?那里很危险的!四院这次要去好多人,不缺你这一个……”

其实,爱都很自私,但……爱也很无私。

这一餐饭,孙立恩和胡佳吃了很久,很久。

0 d-day(1)

凌晨开始,云鹤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从当日早上十点起,云鹤所有公共交通、轮渡和长途客运暂停运营。并且关闭了机场和火车站的离鹤通道。现代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因为疫情而封锁一座城市的举措,就这么突然发生在了中国的土地上。

这是前所未有的手段,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雷厉风行。一大早起来看见新闻的孙立恩顿时觉得自己血压升高了不少——sars时期,也没有哪个城市实行过这么严格的防御措施。

从之前的报告数据来看,没有任何一项数据能够解释为什么政府会采取如此严格的管控措施。换言之,新出数据肯定出现了巨大变化。变化之大,以至于中央迅速决策,作出了这样的部署安排。

着急忙慌去看了一眼昨天的疫情报告,孙立恩倒吸了一口冷气。

截止到1月22日24时,全国25个省区市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571例,其中重症95例,死亡17例。并且还通报了17个死亡病例的病情介绍。

死亡患者中,年龄最小的48岁,年龄最大的89岁。其中十人有基础病,且病程时间较长。

对于任何新发感染而言,患有基础病的患者都是更加脆弱的“目标”。基础病就像是网络游戏里的debuff,哪怕有药物控制,但仍然在持续削弱人体自身的代偿能力,并且不断对身体造成损伤。

而当这样的损伤存在时,一旦遇到新型冠状病毒这样的传染病,患者所面临的风险就会成倍上升。

根据相关调查,国内患有copd(慢性阻塞性肺炎)的人数可能超过一亿人,高血压患者超过2.7亿,糖尿病患者总数1.164亿,心血管病患者约2.9亿。这些患者,在新型冠状病毒面前都将面临比其他人群高得多的风险。而这种风险,是整个社会都无法容忍的。

要保护他们,现在能够想到的办法就只有这一个——不惜一切代价,饱和式救援云鹤。倾全国之力,把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扼杀在早期阶段。

如果这次努力失败了……孙立恩咽了口口水,那全国医疗系统面临的压力将不堪设想。如果疫情扩散开来,恐怕把全球的医疗能力都填进来也不够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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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孙立恩和胡佳睡的很晚。两人都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并且准备带到医院去。随时准备出发前往云鹤支援。

收拾好行李之后,两人一起跟自己的父母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而在得知两人准备去云鹤支援时,双方父母的反应都差不多。

先是担心、想要阻止,但最后都表示了支持。

王彩凤的表现尤其坚决。她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你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走下去。不能当逃兵!”

这句话有多少是真心实意,有多少是强撑着想让儿子没有后顾之忧,孙立恩说不太上。但孙宏斌半个小时后发了条微信过来,大意是——虽然你妈在挂了电话以后一直哭到现在,但我们还是支持你的决定。去云鹤一定要注意安全,照顾好小胡云云。

被各种感情填满了内心的孙立恩,整晚上都睡的不是很踏实。

开车拉着行李到了医院停车场后,孙立恩和胡佳一路上见到了许多同样拉着行李箱的同事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大家都带着一丝苦笑和一些新的勇气踏上了前往办公室的路。

和胡佳在走廊处分别后,孙立恩自己拉着巨大的行李箱向综合诊断中心外的“临时办公室”走去。没办法,整个综合诊断中心都被定义成了污染区,恐怕在这一家六口彻底治愈出院,然后彻底消杀之前,原来的办公室是没办法用的。

而在办公室门口,孙立恩有些惊讶的发现了影像科的罗哥——他也拉着巨大的行李箱,一脚深一脚浅,颇为狼狈的朝着办公室这边“跋涉”着。

“罗哥……你这是?”孙立恩好奇的问道,“要出远门?”

“是啊。”罗三观停下脚步,抻了抻酸疼的后腰,“昨天签了请战书,今天这不就收拾行李过来随时准备出发了嘛。”

“你们影像科也要去?”孙立恩更好奇了,“可是影像科的医生……那边应该不缺吧?”

“怎么不缺?”罗三观反问道,“那可是肺炎,肺炎诶!诊断肺炎你不用影像学去查,难道靠透视眼?”开了句玩笑后,罗哥叹了口气道,“多少影像科的同事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那个放射线吃不消的!我们过去帮帮忙,他们也能少遭点罪……”说到这里,罗哥重新有了精神,“再说了,咱们一起合作了好几年,你们综合诊断中心要集体出征,少了我怎么行?”

“那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要断更了啊?”孙立恩笑着拍了拍罗三观的肩膀问道,“你就不怕那些读者催更?”

“让他们催嘛。”罗哥无所畏惧的耸了耸肩膀,“老子是去救人,又不是去划水度假。想催更可以啊,让他们来云鹤催嘛!反正现在云鹤也封城了,我怕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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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诊断中心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这一次不会随队出发。作为目前整个宁远唯一拥有院内mngs的部门,他们将成为整个宁远的最后诊断手段。

检验科的医生们目前也得全体留院。让他们去一个陌生的医院从事检验工作,比起帮忙其实更像是添乱。不同医院的检验设备不同,矫正方法不同,操作方法也不一样。贸然派过去一批检验科医生,结果很可能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反而还给原本就繁忙的当地检验科添乱。

一组的医生都是拎着行李,到办公室来上班的。而二组的医生……他们已经穿好了防护服,钻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里去照顾病人。

这也是张智甫教授的要求——在出发前往云鹤之前,二组医生们需要尽快熟悉相关的诊疗过程,并且尽可能多的吸取一些一组已经总结好的经验。

回到家乡去救治父老乡亲,二组医生身上的担子远要比其他准备去支援的医生更重。

0 d-day(2)

到了下午五点钟,该是下班的时间了。但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们没有一个下班回家的。大家都坐在办公室里,准备着“出发”。

下午四点三十分的时候,第一批准备出发的医生们手机上接到了通知。原则上大家今天晚上就要出发,但具体时间还不好说。

没有通知怎么去,是坐高铁还是坐飞机。也没有通知在哪里集合,在医院还是自行前往某个站点,更没有通知大家应该拿什么东西或者需要拿什么东西。总而言之,能看得出来四院目前的管理和统筹工作忙的简直不可开交。

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凑在一起吃着盒饭,孙立恩看大家似乎心情都不大好,于是决定给同事们鼓鼓劲。他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摸出了一袋酱板鸭。

酱板鸭是胡佳昨天买回来的众多速食品之一。全都扔在宿舍里也没啥用处,孙立恩和胡佳都在自己的行李里塞了不少。

“来来来,大家都吃点。”孙立恩拆开包装后发现,这份酱板鸭全都是小包铝塑包装起来的。“光吃盒饭不得劲,吃点辣的提提神。”

不知道是不是辣的东西在冬夜里确实有提振精神的作用,又或者是不停喘气咽吐沫让他们精神了起来。反正集装箱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好了不少。

“我现在就后悔啊……”布鲁恩一边被辣的直吐舌头,一边嘟囔道,“咱们办公室封闭之前,我没多抢救点物资出来。咖啡机在里面、咖啡豆在里面……现在天天喝速溶咖啡,简直要命。”

袁平安在旁边感慨道,“我觉着吧……最可惜的恐怕是那半屋子的蹄髈。老布你原来联系的捐赠是不是都得泡汤了?”

布鲁恩痛苦的挠了挠头。他也知道这一大批“报酬”,光靠他自己完全不可能解决的了。除了积极送人,以及盘算着拿到医院食堂去给同事们改善改善伙食。但这种举动仍然消耗不了多少存货,眼看着大批大批的猪肘半年后就要过期,出身德克萨斯牧场的布鲁恩痛定思痛,决定把这一大堆猪肉都捐给相关社会团体。

这件事情本来几个月以前就该实施,可布鲁恩却再一次感受到了中美两国之间的巨大差距——在美国非常普遍且常见的,那种接受社会捐赠然后向城市中贫困居民分发食品的慈善组织,在中国居然根本不存在。

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布鲁恩到处联系接收方。最后才找到了一家做山区儿童助学的机构——他们准备用这批蹄髈作为送给山区小朋友们的新年礼物。结果对方还没能过来转运,综合诊断中心就成了封闭病区。

“没办法了。”布鲁恩嘟囔道,“我捐这些东西,一是担心过期浪费,二是希望能给山区的孩子们送点好吃的。现在里面都算污染区半污染区,要是包装上有病毒怎么办?那我这不成千里送瘟神了?”

“比较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千里投毒。送瘟神比较适合我们先现在准备要去干的事儿。”周策说道,“不过这也没办法,总不能让搬运的工作人员冒这个风险。”

众人一边收拾着吃差不多的盒饭,一边聊着天。稍远处,二组的医生们正在和远在云鹤的亲朋好友们打着电话。虽然云鹤话不是那么好懂,但能听得出来,他们和云鹤的亲朋好友沟通的并不是……很顺利。

孙立恩隐约能听懂几个词,大约是“现在这个时候你们回来干什么”以及“能不过来就别过来”。

天底下的亲人其实都差不多……尤其是在面临巨大威胁和挑战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总是确保重视的人的安全。至于自己的安危……倒是其次。

晚上七点,无所事事的医生们掏出手机开始看起了新闻联播,而确定留守的呼吸内科以及重症医学科医生们非常友善的走进了临时办公室,请这些即将出发的战友们给自己让让地方。

综合诊断中心里面的病人还需要继续接受治疗,但好在他们的症状基本已经稳定。现在让呼吸内和重症的医生进去,也算是给他们抓紧一些时间熟悉流程。

被赶出办公室的综合诊断中心医生们倒也不至于担心没有去的地方——院办似乎终于顾得上来招呼他们了。就在呼吸内科医生们进来占地方的时候,大家在手机微信群里接到通知,所有医生马上带着行李,在大会议室集合。

进入大会议室之前,首先要在门口一人领一件挺厚实的夹克衫。这种夹克衫算不上多好看,但出奇的保暖且耐用——布料用的是防风防水的人工合成面料,里面还带着挺厚实的抓绒层。

夹克衫总体是个橙色设计,有些黑色作为点缀。正面胸口和背后正中的位置上印着四院的院徽,以及“宋安省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紧急医疗队”的字样。

“大家先找地方坐。”主席台上站着刘堂春和柳平川。两人正在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招呼着进入会场的众多医生和护士们找地方坐下,“咱们今天晚上十点从宁远起飞,然后在云鹤星河机场落地。”

“还行,咱们这趟坐飞机过去。”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凑在一起坐了下来,然后大家纷纷表示松了口气——从宁远到云鹤,坐高铁倒是也行。但高铁要坐差不多八个小时,而且还没有直达车。现在一口气能到,倒是能让这趟“突如其来”的旅行稍微顺利些。

“出发之前,省市领导会来给咱们送个行。”刘堂春继续道,“你们有啥需要的,有啥不放心的,都可以跟领导反应——有啥说啥,不玩虚的。”

孙立恩眨了眨眼,这是……打算现场跟领导哭个穷,然后再多搞点东西?

“咱们这次出发,三台ecmo都带上了。”刘堂春站在台上继续说道,“我和老柳这次带你们去云鹤,院里算的上是搬家式支援。可咱们带着家伙事儿走了,家里怎么办?这个事情吧,咱们一定得跟领导反应反应……”

“滚蛋。”宋文阴沉着脸出现在了刘堂春身后,然后一把抢过了麦克风来,“你在院里待着,这次我带队。”

0 d-day(3)

宋文带队,这是上级领导刚刚提出的意见。

由于准备的最早,相对来说准备的也最为充足,第一批次人数最多。四院此次将作为前往云鹤支援的宋安省紧急医疗救援组的骨干力量。而四院的领队,将作为省级力量的负责人前往云鹤。

由于责任重大,相对来说领队的级别就得往上凑一凑。刘堂春和柳平川两个人学术和业务上水平都足够高,唯独级别不太够。要是其他医院来的都是中层或者高层管理,刘堂春比五个宋文加在一起都更好使些,可惜云鹤缺的是基础医务工作人员,不是医院管理人员。

于是,宋文打断了刘堂春准备怂恿大家哭穷的举动,并且宣布了全新的安排——她和柳平川带队,带着整个宁远市目前凑出来的四百七十二名医护工作人员前往云鹤,并且对口支援四家医院。

“我带一组接管云鹤北湖医院重症科,柳院长带一组接管云鹤的鹤安医院重症科。黄主任和陈天养带组支援云鹤同德医院高新园区,孙主任带组支援云鹤传染病医院。”在主席台上,宋文快速宣布了一下目前的安排随后道,“四个组的成员名单现在下发到大家手里,你们快速看一下名单。黄主任、陈教授和孙主任到主席台上来一下。”

孙立恩和黄文慧陈天养一起钻出人群上了主席台,而主席台下面众多工作人员正在手忙脚乱的分发着纸质名单。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在台上,宋文紧急召开了一个小型的碰头会,“咱们四组的任务性质不一样,所以人手上安排也不太一样。我和老柳是去接管整个部门的,人手会多一些。黄主任和孙主任你们两个负责的是支援,人手稍微少些。”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问道,“主要分配其实还是看组内成员是吧?陈天养以前是同德医院的普外主任,让他回和黄主任去同德比较容易展开工作?”

“对。”宋文点了点头,“让你和张教授去传染病医院也是因为这一点,张教授以前是院长,对那边的情况最清楚……”说到这里,宋文压低声音道,“传染病医院现在的院长已经确诊了。让老张过去之后,他应该没工夫一直在你旁边帮忙——他得赶紧回去给传染病医院上下几千号人当主心骨。”

“知道了。”孙立恩点了点头不再询问,然后开始低头看起了名单——他得尽快搞明白自己手底下都有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