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来看,这个病毒在周雨泽的家庭里出现了至少一次,甚至有可能是两乃至三次传播——当然,要作出这样的分析需要更长的时间,以及更严格的科学证据。

但这些东西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在得到了这个结果之后,孙立恩马上向省卫健委进行了通报。而这一家的情况也通过网络直报上传到了国家卫健委,同时从这一家六口人身上取出的样本也被送到了前往国家卫健委的路上。

“这数据我得给广州呼研所发一份。”在完成了法律规定的上报程序之后,宋文找到了孙立恩,并且对他严肃道,“这个数据很重要,你不要觉着发了数据之后不方便你出论文。”

“我现在哪里顾得上论文!”孙立恩大呼冤枉,然后问道,“咱们和钟院士有合作?”

“没有。”宋文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不过,既然是和sars病毒有密切关系的冠状病毒,那找钟院士就肯定没错了——而且这份结果很重要。”她顿了顿说道,“我们的判断可能还有不严谨的地方,这种时候当然得请行业权威判断一下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提议道,“那……我把病人资料也整理出来,一起发过去?”

“人家好歹是个院士……”宋文很罕见的苦笑了两声,然后转念一想又停顿了几秒,随后她问道,“你是不是说,患者有腹泻的症状?”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周雨泽的父母都有腹泻,而且程度还比较严重。消化内科的意见是先给了益生菌和蒙脱石散,不过效果不太好。”

“这可能是个新症状。”宋文想了想说道,“其他患者有新发的腹泻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其他人都没有这个症状。”他想了想说道,“周雨泽的外婆血氧饱和度比起昨天低了一点,目前在94%。我已经让袁平安给她上了鼻管吸氧。”

“ct呢?”讨论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宋文的精神状态又有些不太一样,刚才她似乎还有些患得患失,“有进展?”

“周雨泽的奶奶进展比较快。”孙立恩说道,“另外两位老人的情况反而要好一点,ct上显示他们虽然有大片的磨玻璃样影,而且面积有所扩大,但是密度变淡,提示炎症较前有所减轻。”

“也不能太大意。”宋文沉吟片刻后说道,“这样吧,进展比较快的那个老太太,把她的病例总结一下单独做一份,其他人的病例就写个汇总。今天下午我飞广州,去呼研所当面和钟院士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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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穿成了b级片里的小喽啰后,孙立恩重新进入了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诊断中心外面正在加紧施工——整座中心的化粪池需要进行特殊改造,并且加入一个消毒药物投放口,这样才能避免可能的病毒泄露风险。而除此以外,对全楼加装紫外线消毒灯的工作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

“穿着这身衣服真是麻烦。”坐在办公室里,袁平安开始了每天的例行抱怨。他从昨天开始就在抱怨穿着防护服太憋闷了,不过今天的抱怨似乎又换了个方向,“这面屏上面感觉像是糊了一层油一样,啥都看不清楚。”

“知足吧。”孙立恩瞪了一眼袁平安,“好歹不用自己戴着口罩,换成n95你试试。稍微一走路就缺氧,脑子就像是糊了一层浆糊一样转不动……那个感觉才恐怖呢。”

“所以你就摘口罩了。”袁平安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宋院长非得让咱们穿这套衣服,主要是怕你再摘呗?”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不是?”孙立恩顿时“勃然大怒”,“再提这茬老子扣你奖金!”

“一个月奖金一千五。”袁平安完全不虚, 正面对线道,“扣就扣呗,接下来这个月那我可一定要念叨够本。”

两个人就像小学生一样互相瞪了半天,然后才在布鲁恩的抱怨中停了下来,“我说你们两个,差不多就行了。”

布鲁恩艰难的转过身来,对着孙立恩叹了口气道,“主任呐,我能理解咱们现在需要更高级别的防护,但是你能不能跟院感那边提提意见?我不求找个加大码,但至少应该给我找一件大码的防护服来吧?”

其他医生们穿的p4防护服都是浑身上下鼓鼓囊囊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充了气的手机吉祥物。唯独布鲁恩身上的衣服风格不大一样——它就像是一件兜了风的紧身衣一样。

孙立恩等人的脑袋在防护服的头部里还有很大的活动空间,而布鲁恩的头部防护服则被顶起来一块——这个情况看上去就很滑稽。

“p4防护服是均一尺码。”孙立恩很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我……我回头问问看吧,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

“实在不行就让我也用三级防护嘛。”布鲁恩跟着一起叹了口气,“n95口罩加防护服和护目镜,这能出什么问题?”

“防护级别这个事情,能高就尽量高一些。”孙立恩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毕竟他个人觉得,小心一些还是没大错的。“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云鹤那边……虽然他们也有p4实验室,可是未必就有咱们这么高级别的防护措施啊。”

“但愿没有同行被感染。”周策在一旁点了点头,“反正我最近几天一直在看通报,没发现有医务人员被感染的通报。”

-5 d-day

“钟院士刚从深圳回来,现在准备出发出发去云鹤了。”在办公室里,孙立恩办公室的座机上接到了宋院长的电话。电话那头,宋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病人情况现在怎么样?”

“曾霞的情况不太好。”曾霞就是周雨泽的奶奶,孙立恩在电话这头汇报道,“昨天晚上,她的血氧饱和度快速下降到了88%,氧流量和氧气浓度可调整空间的已经不太够了。我们给她上了正压呼吸机,目前血氧能勉强上到93%左右。”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给她已经上了激素,常规的抗病毒药物也用下去了。”

“滴滴滴,滴滴滴。”孙立恩这边正打着电话,另一头的监视器上就开始叫起了警报。

患者体温快速上升,目前已经到达了39摄氏度的报警值。并且出现了气促的症状。

“我先去看看情况。”孙立恩简短汇报了一下情况之后正准备挂电话,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钟院士对这个病人有什么建议么?”

“合理使用激素,增强患者免疫力。”电话那头的宋文简短答道,“现在没有可以参照的治疗方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要什么资源都好说,一定要尽全力把这个人给我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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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泼尼龙剂量增加一倍吧,12小时40mg。”院长说要把人救回来,这种事情只要嘴上过一过就行。而一线的医生们要为此付出的努力却是巨大的。这个病例的讨论,在远程会诊系统上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对于这样的重型病人,医生们要调整的地方其实还算挺多。除了糖皮质激素抑制炎症反应以外,对患者进行支持治疗也有很多细节可以修改。

“这个量如果体温还压不下来,那就要出事咯。”帕斯卡尔博士在屏幕里嘟囔道,“患者的血压有点高,这个我觉得得干预一下——她的年龄已经超过了六十岁,高压超过150这个肯定有问题吧?”

“患者家属反应说她之前并没有高血压,我们判断这个应该是个继发性的。”孙立恩答道。

“血压调整我建议先上苯磺酸氨氯地平和美托洛尔,同时控制入量。”心内科的医生插嘴道,“她这两天的入量有点大,再结合上感染,我担心可能有肺水肿。”

“那就上利尿剂,然后再加个丙球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她的白细胞水平有点低,可能还得加个抗生素预防一下感染。”

曾霞的白细胞水平目前远低于正常值,正常成人的白细胞下限是4000个ml,而她的白细胞仅有2450个ml。现在还不好说这个白细胞的低水平是因为她自身免疫能力弱,还是因为冠状病毒感染所致。但无论如何,在医院里住院的时候为免疫力明显较弱的患者预防性使用抗生素都是必须的工作。

“那就把丙球加高一点。”帕斯卡尔博士想了想提议道,“丙球上升到每天10克,也就是一天给四瓶……”

“抗生素用先上到左氧氟沙星。”黄文慧主任说道,“预防性感染,先别给她的肝肾增加太多负担。干扰素的雾化治疗不要停……你们给她配个床旁b超,及时评估一下胸部和肺部的病变情况。”

“好的。”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事儿他之前就有打算,不过还没来得及实施。

“其他人的情况暂时不用调整,按照现在的方案进行支持治疗就行。”黄文慧主任想了想问道,“现在你们用的还是帕拉米韦和奥司他韦抗病毒?”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目前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好办法,只能上的都上了。”

“把帕拉米韦停掉吧。”黄主任叹了口气,“云鹤那边的反馈说这个用处不大。”

“奥司他韦呢?继续用?”孙立恩皱着眉头记下了这个建议,“还是换成其他的?”

“用了两天没什么效果,我觉得可以换一换。”黄文慧主任沉吟片刻后说道,“上阿比多尔试一试。”

讨论完成后,孙立恩转头去忙活着给曾霞安排医嘱。而布鲁恩则溜达到其他病房去串门了——他目前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负责每天逗周雨泽玩。

作为一个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多的大汉,布鲁恩博士原本并不适合这样的工作。说实话,小孩看见他不哭就算是胆子大了。而要被他“逗笑”,这需要的胆量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具有的。

不过穿上防护服之后,布鲁恩原有的“劣势”被这身不合适的衣服极大程度的弥补了。反正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一个十岁大的小男孩是不会拒绝和一个滑稽的大汉当朋友的。由于在国外上学,他甚至还挺喜欢和布鲁恩这样的人打交道。毕竟布鲁恩的长相是他看惯的那种,而且和他在一起聊天,还能同时在聊天的时候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便利——在偶尔忘记某个中文该怎么说的时候,对布鲁恩直接用英语也不会导致理解困难。

而今天,布鲁恩给他带了一份礼物。

“看,这就是我说的蹄髈。”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饭盒走进房间后,布鲁恩先是非常小心的看了看周围环境,然后把饭盒放在周雨泽面前打开,“没吃过吧?今天给你开开眼!”

布鲁恩那一房子的蹄髈到目前为止还剩一小半,好在这种铝塑封的东西确实保质期够长。哪怕到现在依旧可以正常食用,而且风味不减,味道甚至可能更好了一点——这一份蹄髈是布鲁恩用烤箱热的。高火给软烂的蹄髈外皮增加了一些脆口风味,内里的汁水四下横溢,周雨泽吃的满脸都是,吃的那叫一个香啊……布鲁恩自己都咽了两口口水。

“老布你不来一口嘛?”小男孩把一个蹄髈啃的稀烂,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大朋友”还在旁边看着呢。他举起啃的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蹄髈,然后朝着布鲁恩问道,“味道挺好的。”

“你吃吧。”布鲁恩吸溜了一口口水,然后指着自己脑袋上的防护衣说道,“我身上这套东西可脱不下来。”

“那就等我病好了,我请你吃!”这小熊孩子一副“这蹄髈虽然是我的,但是我并不介意跟你分享”的表情。“我跟你说,这蹄髈可好吃啦!”

布鲁恩眯着眼睛笑道,“这要是不好吃问题可就大咯。”剩下的蹄髈还有半个房间,少说也得有个上千根。实在是吃不完的布鲁恩正在严肃考虑,要不要把这玩意捐给院里的医生职工食堂。全医院的医生们一起动嘴,大概吃上半个月就能解决掉了。

“我这个病……不好治吧?”布鲁恩正在琢磨着全院一起吃蹄髈,会不会导致自己被揍的事儿。周雨泽突然显得有些神色低落,“要是治不好,我会不会死啊?”

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死亡的阴影是一个巨大且难以忽视的问题。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他们很难再回到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里。

“我听见爸爸在哭,他说奶奶快死了。”周雨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他的声音有些抖。“奶奶得病是因为我们回来了……如果奶奶都要死了,那我们是不是也要死了?”

“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你们好好的,健康的生活下去。”布鲁恩福至心灵,朝着周雨泽比划了一下自己健壮到把防护服都撑变形了的肱二头肌,“老布我很能打的,一般的细菌病毒可打不过我。”

“那……”周雨泽突然一瘪嘴,一把搂住了布鲁恩的肚子,并且在防护服上面留下了自己的鼻涕眼泪以及肘子酱汁,“你一定要救救奶奶,我不想她死!”

-4 d-day

曾霞的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

在激素和丙球的作用下,经过一天治疗,她的体温已经回到了正常的36摄氏度。

在重症超声的作用下,医生们首先发现了一个新型冠状病毒所导致肺炎的一个重要特点——患者肺部病变区域出现了区域性肺水肿。这种肺水肿并非心源性,而是另一种尚不明确的损伤所导致的。

在明确了这个特征后,对曾霞进行保守性的液体管理策略,并且通过床旁超声随时监控指标就成了一个非常关键的诊疗方案。曾霞的各项检查结果都说明她并没有出现容量不足的问题,因此尝试利尿负平衡减轻肺水肿以提升血氧饱和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策。

另一方面,对患者进行持续的免疫支持也非常重要。丙球蛋白和甲泼尼龙积极抗炎,这样的举措至少明显缓解了曾霞的咳嗽咳痰,以及高热不退的问题。

“这可能说明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损伤机制。”黄文慧主任总结道。对于这个病例,四院上下都看的非常重。各个学科积极参与会诊,不光只是为了“把一个病人抢回来”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例子,是一次练兵。是一个让众多医生安全获得近距离接触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肺炎患者的绝佳机会。

哪怕只是一个“经验”也比没有要强。参与到这样的患者救治中,能够极大的提高医生们对于这个新型疾病的认识。在一无所知的时候,任何认识都是宝贵的。

“我们知道,以前的sars病毒是通过ace2受体进入细胞的。这意味着,患者昨天出现的高血压问题,很可能也是因为感染所导致的一个症状。”今天的远程会诊过程中,黄文慧主任向大家分享了她昨天一天的“研究调查”内容。“与此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这些发生局部肺水肿的部位。水肿发生的位置分散,而且大多靠近下肺部分。”

远程会诊的屏幕上出现了几张图片,这是曾霞昨天和今天的ct检查结果。

“对此我有一个假设,当然,目前只是假设。”很明显,黄主任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假设,至少她对此很有信心——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激动。“ace2受体水平越高则患者体内血压越低。ace受体相反,水平越高则血压越高。而新型冠状病毒的刺突蛋白通过ace2受体进入细胞,在进入细胞后病毒在细胞内部快速繁殖,最后细胞死亡,病毒释出。”

“换言之,新型冠状病毒可能会导致肺部的ace2水平降低——任何含有ace2蛋白的细胞都会是它们攻击的对象。而含有ace2受体的细胞在肺部数量下降,会直接导致肺泡的保护作用下调,同时导致其他肺泡细胞部分渗透压上升,从而产生严重的局部性肺水肿。”黄文慧主任斩钉截铁道,“也就是说,2019-ncov的主要表现症状之一就是损伤肺泡,引发肺水肿从而降低血氧饱和度。”

“ace2不是只有肺泡中有。”参加会诊的肾内科主任问道,“心脏、肾脏、膀胱、吸收性肠上皮、胆管细胞这些地方都有高表达。这是不是意味着,2019-ncov还可能对这些地方造成损伤?”

“损伤的机制可能是相近的。”黄主任沉吟片刻后说道,“但我们现在还没办法确定损伤一定会在其他器官产生……”

“这个……还真不一定。”电脑这头穿着防护服的孙立恩突然插嘴道,“我这边的患者,有两人表现出了腹泻症状。而且用益生菌和蒙脱石散也止不住泄,会不会就是因为吸收性肠上皮受损而产生的影响?”

“有可能。”消化内科的主任沉吟片刻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取样做个活检看看。”

“我试试看吧……”孙立恩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他们虽然有腹泻,不过目前的情况还算可以接受。而且他们的体重下降也不算太严重——入院到现在一共轻了大约两公斤。考虑到他们现在可能处于应激状态,这个体重下降的幅度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能做个活检还是做一下比较好。”消化内科的主任认真道,“如果确定有吸收性肠上皮组织受损,那就意味着我们可能需要给他们补充更多的营养物质,甚至可能需要考虑输注营养液。营养状况对免疫系统的影响巨大,单纯给与丙球蛋白的效果肯定不如加上患者免疫系统的效果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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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曾霞的后续治疗,由二组的医生们负责接手了。一组的医生们已经在防护服里待了七个小时,必须出来休息了。

七个小时水米未进,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折磨。而孙立恩却不能和自己的同事们一起去附近的饭馆来上一顿好饭,抚慰一下自己疲劳的灵魂和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