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祁玉不想她竟知道的这样多:

“姑娘好耳目。”

沈元歌继续道:“倘若我和舅父一心,且真的因为您的画像让我被皇帝看中而提前选入宫中,乃至博得他的欢心,于您而言,不过费一幅画的精力,却能换来对国公府的人情和一个锦绣机会,这是没有风险而有利可图的事,所以您才会应允。可大人想错了,我一点都不想去那个死人墓。”

钟祁玉眼中露出兴味之色:“姑娘这是让我在你和甄大人之间做个选择了。”

“不,大人没的选。”

沈元歌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这个人,既惜命又记仇,倘若当真天不遂人愿不得不进宫,必然要想方设法站稳脚跟,到那时势必回想起大人搭过舅父的手的事情来,大人颇受帝宠,前程似锦,又何必给自己安插一个未知的敌人?”

钟祁玉笑了起来:“说的很有道理,姑娘貌绝,踏进宫门足矣,可想长久获宠,光靠样貌是不够的,敢问姑娘从何而来的自信,觉得你若进宫,可以得势到足矣威胁我的地步?”

沈元歌笑笑,垂目道:“皇帝近年不大勤政了,每日辰时早起,撤了午朝,杂事都交付内阁处理,下了钥便流连后宫,兴时连昼不歇,御花园里有一环水露台,皇帝时常在那里开设酒宴,令佳丽齐聚,欢歌曼舞供其观赏,喜欢纤秀爱笑的妃子,喜欢听富贵艳丽的曲子,譬如《昼煌》和《繁江满》,平日喜食槟榔参草茶和叉烧鹿脯,甜品喜欢吃松瓤卷酥牛乳菱粉香糕和金累丝香囊酒酿,不喜欢豆腐和银耳,偶尔兴起返璞归真会尝些拌莴笋和莼菜羹。”

“至于宫中形势,皇后年近半百,体弱多病,少管六宫,又因着佳丽众多,常获帝宠的佼佼而稀寥,我知道比较出挑的有宋婕妤,沈淑媛,嘉敏夫人和陆贵嫔,前朝宋家和陆家互成犄角,相较而言婕妤更加得势,因为陆贵嫔生育公主时伤了根本,很难再诞下皇子,嘉敏依托门第样貌获宠,却性子简单,淑媛就更不用说了,根本不是婕妤的对手,当然宋婕妤也有弱点,她出身不高,母家子弟又多,且都不是省心的材料,非但不能助力,反是牵绊。”

她一口气说完,看到钟祁玉因惊异而怔住的脸,道:“大人多在后宫走动,应当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钟祁玉好一会儿没缓过来,大半晌才张了张口:“你…你…”她才来京中不过三个月,连甄景为都不敢窥探的东西,她哪来的本事,知晓的这样细致?通了神不成?

沈元歌心里想着幸好我没记错,嘴上道看来我说对了,大人考虑考虑。

钟祁玉盯着茶水望了片刻,才道:“好说,姑娘想让我怎么做?”

沈元歌微微笑道:“我也不想让大人为难,您现在把我的脸看仔细了,到时只按舅父所托,照样画了人像挂到玉窟里,大人终年为皇帝画像,应当深知他的喜恶,我听说人哭多了会挂相,有凄凉之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钟祁玉眯起双目,端详了她半晌,吐出一个字:“成。”

沈元歌也不多留,起身道:“多谢大人成全,元歌告辞了。”她略一福身,转身往门外去了。

“姑娘且慢,”还没走多远,钟祁玉却像想起什么,突然扬声唤住了她。

见沈元歌回过头,他道,“在下提醒姑娘一句,近日入京的中山王和他姐姐,也是嗜色成瘾的人,王爷昨日出现在宴上,并非偶然。”

沈元歌一怔,燕越楼的姐姐也来了?

钟祁玉又道:“何况他们有胡夷血统,作风旷放,行事可从来不讲规矩。”

沈元歌手指几不可察的颤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离开了钟府。

萧廿还在街边等着,见她出来,跃下马扶她上车:“可还顺利?”

沈元歌冲他一笑:“当然。”

萧廿揉揉她的头。

国子监离此处不远,马车行驶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因在腊月里,快到年下了,国子监门禁放开,准许家人前来探视,两人畅通无阻的进了门,在孔夫子的石像下头还遇到了宋念薇。

宋念薇先看见沈元歌,笑着冲她打招呼:“沈姐姐,这里。”

她不待沈元歌过来,自己便迎上前,揽住她的胳膊:“好久不见姐姐,今天倒赶巧了。”

沈元歌道:“前些时日雪下的紧,兆麟都没回去,我来看看他。”

宋念薇点点头:“我也刚到不久,姐姐头一次来吧,我带你。”

她一边领着沈元歌往里走,一边与她说着话:“今天是休沐,夫子们不上课,都回去了,生员们撒了欢,在前头拉了擂台,要比角力呢。”

第32章

沈元歌诧异地啊了一声,失笑道:“这也太能闹了。”

“他们都是年轻公子,精力旺嘛,”宋念薇俏皮地眨眨眼,“我们正好也瞧个热闹。”

前面不远处的雪都被扫开了,露出平坦的空地,外面围了一圈人,热闹的助威欢呼声不绝于耳,宋念薇拉着沈元歌走到跟前,遗憾道:“呀,来的太晚,都进不去了。”

沈元歌翘首往里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只好道:“算了,我们在路边的石凳上等等吧,应该也费不了多长时间。”

“别别,一年可就这一次啊。”宋念薇不甘地咬了下唇,她还想看郑若均呢。

她扭头环顾,看有没有什么空子可以钻,发现了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萧廿,眼睛一亮:“姐姐,那是你带来的人吗?”

在萧廿的庇护下,两人成功挤到最前面,几丈见方的空地,生生被这氛围整出了紧张的搏斗气息,只是他们似乎过来的不巧,一场角力刚刚结束,沈元歌定睛一瞧,又觉得太巧了,那中间站着拉人起来的可不就是兆麟吗?

不过几个月,兆麟的个子似乎又窜了,穿着一身青色劲装,大冷的天,脸上却出了不少汗,顺着初见棱角的脸庞流下来,褪去少年青涩,平添了许多英毅之气,围观的也有来看自己兄长的姑娘,趁着喝彩声悄声问那是哪家少爷,沈兆麟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扫了过来。

他的目光停在一处地方,出乎意料的一怔,蓦地笑开,便要往那走,却被方才比试的那人拉住,往肩上捶了一拳,笑道:“兆麟,你可以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这么厉害。”

沈兆麟推让几句,想过来,又被其他人喊住了:“沈兆麟,光让两句可不行,你一人撂倒了六七个,拔了头筹,晚上得请我们吃酒!”

周围都哄闹起来,沈兆麟笑着应下:“好说好说,家里来人了,诸位行行好,先放我过去吧。”

他抽身出来,快步走到沈元歌和萧廿面前:“姐姐,萧廿哥,你们怎么来了?”

沈元歌和萧廿模样本就扎眼,沈兆麟一过去,众人的目光更是大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沈元歌的注意力都放在兆麟这里,没有注意,拍了拍他沾了一点尘土的肩:“好几日不见你,过的如何?”

沈兆麟道:“姐姐安心,我好着呢。”

他和萧廿打过招呼,才转向一旁的宋念薇,神色却变得略微有些不自然,露出一个笑:“宋姑娘也来了。”

宋念薇没察觉,收回自己满场子逡巡的目光,随口调侃道:“你这才看见我啊,太不够意思了,还是我带你姐姐过来的呐。对了,我怎么没找着若均,他去哪了?”

沈兆麟眸色微微一沉:“唔,方才还在,似是往南边去了。”

宋念薇向他道谢:“那你们叙着,我先走啦。”她摆摆手,自顾自挤了出去。

角力结束,众人慢慢散开,沈元歌正待找个地方和他们一块坐下,方才和兆麟搭话的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几人身边,笑道:“兆麟,家里人来,不和我引见引见么?”

沈兆麟微怔,依言各相引见:“你刚刚听到了的,这是我的长姐,这是萧廿哥,我在府中的武术教习。”

那人对后半句不感兴趣,冲沈元歌施施然行了一礼:“在下何清仪,见过姑娘。”

沈元歌向他福身:“公子好。”

何清仪笑道:“我和兆麟平日里最是要好,虽是头次见姑娘,却觉得一见如故,十分亲切,想是有缘呢。”

沈元歌也笑了笑:“听公子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

何清仪道:“家父江宁巡抚何何之泰。”

沈元歌恍然:“公子是姑苏人?幸会。”

何清仪笑的亲切:“姑苏与庐州同属江东,算起来,我们也是老乡了,姑娘如今来了京城,可还有意回江东么?”

沈元歌:“我…”她才张口,却突然从一旁感觉到了危险的讯息。

她转头,发现这气场来自萧廿。

果然这厢发话了:“不是还有要紧事同兆麟说么?走吧。”他的语调很平和,甚至温柔,却让人感觉里头插了一把刀,当然,这把刀是对着何清仪的。

沈元歌心肝儿颤颤,念着对拉了沈兆麟和萧廿要走,身后那声音却还追上来:“不妨随我去暖阁坐吧?天还冷的很。”

他尚未说完,便对上了萧廿转过来的目光。

话音戛然而止,何清仪脚步顿在原地。

待三人走远了,他才僵硬地动动脖子,冷不丁抖了一下。嘶,那人什么路子?他后半边颈子都凉了。

...

沈元歌找了处僻静地方坐下,沈兆麟道:“姐姐,什么要紧事?要你大老远跑来一趟。”

沈元歌知他是把萧廿的话当真了,但又实在不是万事平安,便将甄母隐瞒心疾的事告诉了他。

沈兆麟又惊又异,张了张口,似是不可置信:“心疾?姥姥性子如此平和冷静,怎么会?”

沈元歌摇摇头:“我猜应当是旧事。虽然这病不发作便没大碍,可姥姥的身体,一旦发出来便是要命的,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当然倒也不是没得治了,钱大夫说若是能弄到护心丸的话,万一病发,还能把命拉回来。只是这药难寻,顺安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你从小所学庞杂,知道的事情多些,可听说过?”

沈兆麟一怔:“护心丸?我记得籍载先朝的军中有这个东西,将士们习武杀敌,南征北战,讲究养护心归,可那时它便是秘药,流传很少,只供将帅,先朝覆灭后,更是无处可寻了。”

听到第一句话时,沈元歌眼里燃起了一点星火,可待他说完,那点光亮便熄了,她扣住手指,沉默良久,才道:“如此,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你好生待在国子监,姥姥那里我会尽力看护着的。”

萧廿在一旁安静地坐着,手指握在一起,听见身边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眸色沉了一下,终什么都没说。

...

正当头午,冬日里的阳光洒在未化积雪上,清亮十分,人走动起来,也不觉得有多冷了,南院假山离的远,宋念薇走了许久才到山后,没见到人,脖颈反倒出了汗,她松松衣领,索性把披着的短斗篷解开了,手去拉绸带打的活结时,背后却靠上来一个人,随后是一双手,将她的眼睛蒙住了:“猜猜我是谁?”

宋念薇身形微顿,旋即抬手扣住了那人的手指:“大白日的,别闹了,让人看见多不好。”

郑若均松手,扶着双肩将其转到对面,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这儿又没人,再说,谁不知道你是要嫁给我的。”

宋念薇环顾了下四周,放下心来,抿抿唇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郑若均握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把她的手往腰间一拉,人箍进怀里,呼吸一沉,低头便亲了上去。

宋念薇睁大眼睛,心头一阵乱跳,挣扎了两下,没挣开,郑若均紧紧箍着她,嘴巴扫过她的额头和鼻梁,落在唇上,辗转吮吸了一阵,再往下移,直到把脸都埋进她的脖颈里,宋念薇被那里传来的麻痛之感拉回神,奋力去推:“若均,若均!”

郑若均被她推开,宋念薇脸上泛起红晕,微微喘着气:“你吓到我了。”

郑若均轻轻笑了,手指陷进她的发里:“怎么这么可爱呢,”他在她耳边呵气,“真想吃了你。”

宋念薇后背抵在假山的石头上,气息不匀:“若均,你别这样…我们明年就成亲了。”

郑若均拥着她:“我都等了十多年了。”

宋念薇脸上腾地一热:“胡说什么,那时你才九岁。”

“可我九岁时就知道要娶你,”他笑着作势去咬她的耳垂,“早晚还不都是我。”

宋念薇噎住,手忙脚乱地躲开,嗔了他一眼,重新将他往外推:“天…天色不早,我得走了,外头冷,你赶紧回屋吧。”她从人和假山之间的缝隙见逃脱出去,受惊的兔子也似匆匆离开了。

郑若均瞧着她离开的背影,笑了一下,又皱皱眉,倚在假山上,抬手蒙住了脸。

...

沈兆麟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甄母,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沈元歌嘱咐他不要在旁人面前露相,应允了。

三人乘一辆马车回了城北,萧廿将租借来的马车归还,又一起步行回了国公府。

沈兆麟近日不常回来,府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边走边和沈元歌说着话,倒是萧廿一路上一言不发,一个字都没说。

不知不觉到了府门前,春菱在石狮子旁边翘首以盼,看见沈元歌他们过来,忙迎了上去:“姑娘怎么悄没声就出去了,害奴婢好生担心。”

沈元歌笑笑:“去国子监看兆麟了,他今天没有课业,便跟着一起回来看看姥姥。”

春菱向他行礼,沈元歌转头却发现旁边没人了,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抬头道:“萧廿,你还往前走什么?都到了。”

萧廿脚步顿住,堪堪回神,又退了回来,沈元歌看出他的异样:“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