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起了当时在清波池旁,窦楦和他说起的胡人那个“父子兄弟夺女人”的蛮夷之举,他唾弃,而眼下在这里,他与宋洵居然为了李漱鸢闹得这般不快,仿佛长久以来平静的一碗水终于打翻了,一切事态变得覆水难收。

宋洵似乎压抑了很久似的,毫无惧色地面对着宰相的怒火,话刃迎了上去,“所以,这就是义父多次叫我打消对公主的念头的原因吗……因为,”他哽了一下声,终于鼓起勇气道,“因为义父也眷恋着公主,所以不想看到别人将她夺走……甚至自私的希望,她永远都是在一个人在宣徽殿高高在上的样子,在您路过的时候,可以永远奉若神明一般的仰望着……这样您就会觉得她只属于您一个人……”

“够了!”

厉风一般的话音刚落,只听桄榔桄榔——一声,厅堂内案几掀翻,酒撒杯碎,青饮瞬间浸透了地板和坐垫,空气中升腾起一阵梅酒的涩味。

房相如凛凛垂袖而立,冷面如霜,抿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宋洵,许久,他才疏寒道,“今日我与你说这些,是有意提醒你。你的摇摆不定正在伤害着两个人,”说着,宰相自袖中抽出一小竹筒扔在他面前,道,“我再问你一遍,五月花宴那日,你的牌令为何出现在事发地附近?”

宋洵怔住,垂眸道,“无意中丢失在那里的。”

房相如瞬间眸子寒凉下去,呵笑一声,手朝地上的竹筒一指,“拆开看看吧!以为大理寺不做事么!”

宋洵迟疑片刻,俯身拾起拆开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小张纸,只见上头字字如针,叫他看得心惊。

房相如余光看着他的神色,负手道,“那只暗箭上带着棋楠香的味道。棋楠木不易得,唯有南部边陲才有。南海郡给陛下的贡品中虽有,可太过珍贵,陛下不轻易赐人。除此之外,唯有当年驻守过南海郡的陈国公才私藏了这种香。”

宋洵拿着纸手渐渐发颤,只听房相如继续道,“侯家的娘子或许都用了这香,县主与公主算是朋友,而其他人她们与永阳公主不熟,更没理由害公主。线索断了,我却一直很是疑惑,直到今日得知你和县主的事情,这才明白过来。”

他见宋洵不再说话,冷声道,“若你不是宋将军唯一的遗子,我早就将你送往大理寺严审!何必替你隐瞒,和你兜圈子。” 房相如脸上浮起痛心的神色,侧头看他,“你告诉我,当日泾阳县主为何行刺!”

宋洵颓然,纸张从指间纷然落地,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低头道,“我不知道。她说她看见我送公主那一双皮影,她很生气,她失去了理智……我当时看到她拉弓,心中一惊将她推歪,那箭才歪歪扭扭的射偏……”

他猛然抬头,跪行几步至房相如面前,仰脸道,“义父……请你不要将此事告发。这些都怪我自己,婉卢她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以后不会再有了!”

房相如沉沉闭目,他又怎么会将宋洵真的交给大理寺?宋洵是他当年求陛下刀下留人留下来的宋将军唯一的香火,如果因此事送入大理寺,他对谋刺皇亲之事知情不报,必然罪无可赦,这样的结果,他又如何对得起他曾经的挚友?

至于侯婉卢……先不论她是否为庶出之女,陈国公侯将军乃开朝元老,曾为陛下南征北战,此事若判,必定要顾及几分脸面……更何况内情为情海纠葛,又没有人证,单凭一支箭,只能怀疑却无法定罪,长久拖延下去,或许又是一件不了了之的案子。

宰相垂眸看了一眼宋洵,虚扶了一把叫他起来,“此案大理寺已经高悬,无人再议。更何况知情之人不多,此事为私下调查。”

“宋洵。” 房相如叫了一声,沉沉看他,道,“你父亲宋将军是个良将,只因他效忠隐太子拒不投降又当街咒骂,这才引起龙怒下令处死。在我心里,他始终是我的朋友,而你,”他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现在这般样子,想来他也不愿看到。”

“洵知道了……” 宋洵垂首,淡淡道,“洵会准备明书科,参加科考。”

明书科?房相如略失望,可也却觉得他有个差事也是好事,他道,“也罢。进士科不容易,你若想先试明书科,那便去吧。”

对话从方才的激烈转进到了另一个话题,永阳公主似乎成了房相如与宋洵之间的不可说,两人心照不宣地谁都不再提起她。

管家自打见到主人拂袖扬翻案几,吓得一直躲在很远的地方也不敢出来。此时听闻主人传唤,立即跑出来进入厅堂,低头收拾起一地狼狈。

家丞见事态缓和了,也趁机溜出来在廊下通报,“房相,窦尚书方才托人来报,请您现在去白鹤楼叙话,说是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你去回话,说我换身衣服就去。”

房相如在离去厅堂前,忽然听身后有人叫住他,“义父——” ,他未回头,只是站住脚,问道,“怎么了?”

“我父亲他,真的是罪臣么……洛阳之变,隐太子真的谋害陛下了么……”

宋洵问完之后,彼此间只剩下一片久久的死寂。许久,房相如轻轻拂袖离去,淡淡的一句话飘在空中,“你只需记住我告诉你的便可。”

他的背影渐渐在回廊处消失,宋洵立在原地,面色却复杂不定。

入了七月,夏阳流火,烈日暴晒,就算是太液池旁的树荫下也不怎么凉快了。漱鸢歇在秋千上摇扇,迎面而来的湖面的风有些粘湿,叫她都有些坐不住。

这个节气里,还是呆在殿内舒服些。大殿幽深阴凉,将外头的热气隔绝开来,好歹还可以歪一觉。

她恹恹地起身,叫人打着华盖往回走,路过护国天王寺的时候,只听那头有怪异的诵经之声传出来,漱鸢蹙眉,偏头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天王寺里头在干什么,听着怪瘆人的。”

冬鹃答,“回公主,那怪声是旁边的大角观里出来的。圣人请的那位天竺方士这几日入宫了,被安排在大角观中炼制丹药。”

漱鸢哼了一声,“丹药?从未听过人有长生不老的。这炼丹都请到内朝了?呵,父亲真是越发糊涂。” 她叹气地摇了摇头,“父亲也在大角观么?”

幼蓉道,“好像是科举将至,圣人今日召集文臣在内朝翰林院商议选拔的事情,现在将近晌午,圣人应该去含凉殿歇息了。”

漱鸢淡淡拂袖转向,道,“走,去含凉殿看看父亲。听说他近日不怎么吃太医署的药,尽是轻信这些蛮夷方士……”

天太热,人就容易变得慵懒,于是很多心思也就哼哼唧唧地跟着散漫起来。自打上次从宰相府落荒而逃之后,公主再也没出过内朝,从六月下旬一直闷到了七月出头,不想好不容易出来走走,偏逢这样讨厌的天气。

这几日她辗转反侧,时常半夜惊梦坐起,满脑子都是房相如那些惊为天人的举动和语言,那事情到底成了她的梦魇。可是,每每惊醒之后,她抱着膝头细品梦中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情,却又不争气地生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滋味。

袅袅婷婷地穿过回廊,来到含凉殿前的时候,漱鸢刚刚要抬足迈入,只听里头沉沉一声“陛下”。

那声音叫她心里空了一拍,脚步也慢了下去,徐徐走入殿后,绕过抱柱躲在帘幕后头探头看,那里果然坐着房相如。

她躲在帘子后头听他道,“陛下,进士科与明书科,明法科的主考官都已经安排好。明法科依旧命大理寺卿主考,进士科今年请崔侍中主考,臣做副考官,而明书科,臣安排的是翰林院大学士坐阵,陛下看这样可好?”

陛下道,“一切有劳房卿了。想来你替朕从开朝到如今已经多年,朕和大华王朝无不依仗房卿辛劳。有你,朕很放心。”

宰相忙环袖垂首,郑重道,“陛下所托,臣不敢辜负。一切作为,都是臣分内之事。”

说完,宰相见上首的人自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旋轴后,从里头拿了一颗丹丸,放入口中。

房相如轻轻皱眉,抬手刚想制止,忽然听见身后帘子一动,一声娇憨传了过来。

“父亲!你怎么还在吃这个!”

眼前一道倩影飘了过去,永阳公主不知躲在帘子后头多久了,这时候突然走了出来,忿忿不平地朝陛下那头坐了过去,一把夺下那个小木盒,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了,就会长命百岁吗?”

陛下微怒,道,“鸢儿,房相在此,不可造次。”

公主眼睛往下瞥了一眼,见房相如正恭敬地朝她垂首施礼,她脸一红,心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此时这姓房的老狐狸又是这般正经的模样了,真恨不得再将他逼疯一次,看他是不是还这般云淡风轻。

“倒是没看见房相也在……许久不见,房相一切都好啊?” 她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虚笑着佯装两人有日子没见的样子。

房相如垂眸应声,徐徐道,“多谢公主挂念,臣很好。”

然后二人之间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明明还有一层少师与学生的关系,可现在却像是两个对家,谁也不看谁,又像是不怎么熟悉似的。

陛下很是奇怪,左右看看,指了指房相如,冲漱鸢笑道,“鸢儿,你欺负房相啦?怎么朕瞧着,你像是和他有什么过节。”

“没有!”

宰相和公主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一声,叫两人都吓了一跳,诧异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对视上,却又在数秒内双双弹开,各自别过脸谁也不再说话,又尴尬又彼此瞧不上似的。

陛下以为是公主又做什么任性的事情,叫宰相批评了,于是笑笑道,“房相,永阳公主朕算是惯坏了,偶尔性情娇扈些,你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她。”

房相如心里翻涌苦涩,从头到尾,是她在为难自己还差不多,可眼下能说什么?他只好抬了抬袖,硬着头皮沉沉道,“臣不敢。”

公主按压着心里的悸动,故作淡定地扭头不看他,转而问起父亲,道,“儿听见大角观有怪僧念经,父亲,这些丹药实在怪的很,你不要再食用了。”

陛下温然地笑着从她手里拿回来木盒,道,“父亲无碍,倒是你,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该定下来了?”他说完,看了下房相如,道,“听房相说起他的义子宋洵今年要考明书科了……年少有为啊。”

漱鸢摇头不喜,喃喃道,“明书科有什么好的?有志之士都去考进士科了!” 她朝下看了一眼宰相,将话头往他身上引去,“父亲总想着给我做媒人,不如给房相做一做,房相劳苦功高,府上连个侍妾都无。”

房相如暗暗抬眼睥了她一眼,连忙推辞,“陛下!臣一个人习惯了,再多一个人,臣会不自在的。”

“鸢儿说的倒是有些道理,以后宋洵成亲了自立门户,早晚从你的府邸搬出去,到时候偌大的院子房相孤单身影,朕看着也很难过啊。” 说着他微笑着看了看身边的漱鸢,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公主与宰相都不再说成亲这个话题,各自进言陛下少食丹药后,双双退出含凉殿。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天上的炎炎烈日被乌云遮住,风过云卷,天色转阴。

漱鸢与房相如并肩走下宫阶,俩人立在那沉默一会儿,却谁也没走,仿佛都在等着对方说话。

公主性情急了些,见宰相稳如泰山,实在扛不过他,终于还是先不冷不热地开口了,“听说翰林院那头都散了,房相一会儿要回去了吗?”

房相如也不看她,眼神发虚地飘向远空,淡淡回答道,“臣还有些事务处理……”

说完,他似乎觉得对自己的回答不大满意,于是负着手,进一步解释道,“臣一会儿先去弘文馆取些书简,然后给崔内侍和窦尚书各送去,这些都是今年科举的题目出处,需要共同商议;之后臣就回中书省忙了……大概会忙到过了夜禁,走不了的话,就还在内室睡一晚。”

房相如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话有些太多了,她不过是客气问一句,自己却解释了一大堆,连行程打算都告诉她了。

公主倒是有些不可思议,问道,“送书简这事情不都是叫内侍做就可以了么?房相何必亲自跑动呢。”

宰相心虚地咳了一声,嘴上虚应着说其实不远,“走动走动也好。” 他想,其实还是他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上次在府中出了那种事情,他后来回想起来也觉得万分窘迫,总想着哪日在宫中偶遇她的话,可以亲自解释几句。

谁想,她倒好,消失了似的,他再也没有在中庭见过她。本来想着会不会在太极宫那边遇见她,这才打着送书简的旗号,在太极宫和大明宫之间奔走。若不是这次陛下召他入内朝,他还真的碰不上她。

公主不说话了,宰相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垂眼偷瞄她的神色,只见公主脸色淡淡,倒是没不高兴。

总之,还是自己被她讨厌了吧。宰相不由得苦笑,只好认命。

回想起上次,他的确是气坏了,谁叫她那时候说了那么多伤他心的话!将他的一番心意践踏了,还说是打算以色换权。

想想他也是较真……一个小姑娘,拿着这么大的权力,能干什么?

房相如等了一会儿,见公主没有打算继续谈话的意思,心里有些沮丧,只好躬身淡淡道,“公主无事,那……那臣这就走了。” 他说完,悄悄抬了一眼看她,却不见她有任何动容。

“那我送送房相吧。”

这一声柔丽总算将宰相从谷底救赎出来了,仿佛将他赦免了似的。

房相如按捺住几分心乱,赶紧垂眸应声说好。

两人慢慢走着,漱鸢走在他先前半步,而他和她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实漱鸢也是有些想念他的,不知道那次之后他过得如何,她走几步便会微微偏头,看看房相如是不是还跟在她的身后。

房相如余光瞧见她回头,于是也愣愣地抬起脸看她,然后彼此间多了几分无措与茫然,仿佛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主……” 其实他都明白,她很聪明,大概知道了泾阳县主做的事情,因此那天才变得有些激进和不择手段,“上次花宴的事情,臣大概已经有所了解了。”

“哦?” 公主慢慢停了步,回过头等他跟上来,然后并肩与他继续走,她故意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房相如沉声道,“公主很生气,臣理解。好友背叛,暗箭伤人,若非人海量,谁都容不得。”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说我小气呢?” 漱鸢轻笑起来,自己这些话里有话的能耐都是跟他学的,有时候同聪明人说话,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宰相淡淡扬了下嘴角,道,“此事牵连陈国公家事,公主上次借臣的府邸已经给了一次回击,若是还要继续,恐怕就会出事了。”

公主略沉了下脸,“怎么,你这是替别人说话?”

房相如生怕她误会,忙解释道,“臣和公主是一心的,怎会替外人说话?公主可曾想过,事情牵连陈国公,闹大的话,陛下也会知道两难。更何况这事情是红尘纠葛之事,若是真的拿此事来质问国公,恐怕也胜算不多。不过,臣担保,此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公主嗤笑一声,带着点轻嘲,打量着房相如道,“先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房相这是想替谁担保呢?” 说完,她波澜不惊道,“人心险恶啊……不急。”

她娇憨,但从来不愚蠢,就是在撩拨他心思的事情上做的有点卖力,叫他难以应对。房相如听了她的话后,忽然觉得,若是智慧上的较量,她也是不克小觑的。

“公主,”他抿了下唇,道,“上次的事情……是臣的不是了。”

先低头认错的人先尴尬,宰相纠结很久,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先拉下老脸来和她说句不是,毕竟这种事情,女子总是吃亏一些。

不说倒好,一说公主却脸红了,被揭了丑事似的快步走,心突突地跳着,一面回头喃道,“你以下犯上,我可以叫人砍你十次脑袋!你现在又提起来做什么。”

房相如心中寒凉,这个女子当真翻脸无情啊,他徐徐跟了上去,想说些什么,却又有口难开,此时一想,隐隐后悔自己把买的那个玉香囊扔后院的池塘里了。

忽然,地面啪嗒啪嗒地湿了起来,两人抬头一看,只见豆大的雨点愈来愈快地落下来,骤雨急发,一场暴雨将至。

林间有沙沙作响之声,这里前后皆空荡宽敞,也没有亭子可避雨,雨点迅速打落在衣衫上,湿透了大半。

公主今日出来散步,怕热所以穿得极其薄透,还没反应过来,那急急的雨滴子已经浸湿了她的衫衣,衣下的弧线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婀娜生姿,撩人心弦,实在是没眼看。

房相如只觉得脸上发热,连忙挪开眼,挥袖脱下自宽大的外衫当作斗篷披在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