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松虞又想到李丛出事之后。

那段时间她准备新电影,忙得晕头转向,大致看过新闻,就将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

直到几天之后,某一次开会中途,张喆突然小心翼翼地问她,最近有没有上网。她回答没有,对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东扯西拉地跟她聊别的事情。

她太敏锐,当即重新打开网络。于是铺天盖地的恶评,立刻朝着自己涌过来:

“德丛是不是有个很有名的女导演?好像是姓陈的?怎么视频里没看到她?”

“陈松虞?对哦,她都两年没拍电影了吧?我还以为她已经凉了。”

“合作这么多年,姓陈的不可能摘得干净吧?”

“呵呵,那我懂了。”

“我就说嘛,什么女导演,不就是想立才女人设,给自己涨涨身价吗?到头来还不是靠男人……”

“呕。”

她再一次直面这些血淋淋的恶意。

但看过也就看过了。松虞面无表情地关掉页面,仿佛无事发生,继续跟张喆聊电影。

他甚至没发现她有任何异样。

因为她知道这些事情很快都会过去。丑闻,非议,诋毁,就像皮肤上的疤痕,乍一看丑陋又羞耻,但最终都会淡去。只要她还活着,活得够长,总能重新见到一个光洁如新的自己。

而最终能被记住的,只有她的作品。

于是此刻的松虞,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男记者。

他如此气势凌人地逼视着自己,仿佛双目喷着火——

真奇怪,松虞心想,他是以什么立场,对自己摆出这样一副姿态?

难道真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义之士吗?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话筒,眼睛微微弯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通过话筒扩散了出去。

像火山爆发时的烟尘,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很好笑吗?”

当然,松虞心想,她也可以随口回答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轻轻松松地将这个小记者打发走。

但为什么要便宜他呢?

会场变得更安静,众人都仰头直视着松虞。仿佛一场不可见的黑色风暴将舞台包围起来,变成一个不可触碰的真空地带。

而她继续说道:“为什么我没有出现在李丛的视频里?我想,这就好像质问一场灾难后的幸存者,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死。”

“所以,其实我更想要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你。你希望得到怎样的回答?一个无辜的人,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又为什么需要向你自证?”

“还是说,在你的潜台词里,任何出现在李丛身边的女性,都一定要跟他发生点什么?不是被他伤害,就是被他所臣服——这样的推论,是太看得起李丛,还是太看不起女人?”

她的神情仍然波澜不惊。

那么冷静,目光澄澈,气势魄人,淡淡地直视着对面的记者。

对方一时语塞。

他站在原地,汗津津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只话筒,仿佛紧张的喘息声,都要透过它传出来。

但是他眼里还有某种隐隐的不甘:这回答太完美了,四两拨千斤。

这样一来,他的头条和奖金都要泡汤。可是他既然已经得罪了陈导演,如果再不能回去跟主编交差的话,那还不如干脆得罪到底……

于是混乱的大脑里,突然又冒出了别的什么句子,他对准了话筒,孤注一掷地大声喊道:

“那么这部电影呢?陈导演,两年前你执意要拍长片,已经铩羽而归,为什么现在还要重蹈覆辙?您觉得这是对投资方、对观众、对整个电影行业负责任的行为吗?您做过市场调研吗?有多少观众只看短视频?有多少人不愿意在电影院里坐超过三十分钟……”

“够了。”池晏说,“把他拖出去吧。”

他突然觉得这对峙的游戏索然无味。

原本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内:他知道陈小姐可以独自应付这种无聊的挑衅,她可以做一番精彩的演讲,博得满堂彩。

没有跳梁小丑,如何反衬出英雄?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隐隐感到不愉快:这种蠢人,根本就不配出现在这里。向她提问,是平白脏了她的耳朵。

“拖、拖出去?”导播的工作人员一时傻了,“可是……这是直播……”

池晏根本没理他。

他负手站在原地,神情淡淡。而身边的手下已经察言观色地叫了几个酒店保安过来。

很快这骇人听闻的一幕,就公然地出现在了发布会现场——

几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悍然地扯掉这名记者握着的话筒,踩烂在地上。

接着就像拖沙袋一样,捂着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但转播的镜头不知何时都无声地扭转了角度,根本没将这一幕拍进去。

有个躲在角落里的记者,悄悄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想要偷拍下来,但是立刻有人,鬼魅一般地站到了他身后,狠狠地伸手打掉了手机。

“啪!”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会场的秩序都为之一变。

记者们近乎僵硬地坐在原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手机里不约而同地传来了消息。

他们更僵硬地低下头。

消息来自自家主编。有人的命令很直接,有人比较迂回,但都是同一个意思:回来好好写稿,在现场不要乱说话。

他们握住手机的手,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所有人都意识到,或许这部电影背后的来头,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深厚。

台上的三人,乍一看到记者被保安拖了出去,也愣了片刻: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有个这么简单粗暴的反转。

尤应梦最先反应过来。

她知道大多数镜头还对准了他们,场面不能乱,于是淡淡微笑着,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杨倚川则根本按捺不住,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于是瞬间眉开眼笑,悄悄在下面比了个v。

而松虞仍然坐在原地,目光发怔。

她突然明白,其实自己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如同一个窒息者,一直渴望着浮出水面,疯狂地将这两年来压抑在心肺里的积水、怀疑和反抗,全部都说出来。

并非是说给那个记者听。

而是说给这个世界听。

而现在,无数镁光灯对准了她的脸,白光太过刺眼,令她甚至看不清台下任何人。他们只是黑压压一片,面目模糊的脸,竖起来的耳朵,热切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站在舞台中央的感觉。

你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脸,也不会在乎他们的反应。

因为此刻,只有你是唯一的主角。

于是松虞微微一笑。

她终于缓缓倾身,对准麦克风,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为什么执意要拍长片。老实说,电影工业如何,市场如何,这些与我关系不大。作为导演,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讲好一个故事。”

“所以一切都只关乎于创作本身:假如这个故事需要用很长的篇幅来讲述,我就拍长片;反之就拍短片。仅此而已。”

“电影的篇幅,和市场、和观众喜好究竟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并没有研究过。但我从读书时就谨记一句话:作为创作者,不要盲目跟风。”

“因为,真正的爆款,永远都是先于市场,而不是追着市场跑。”

台下不少记者听到这里都是眼前一亮。

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明天的头条标题有了。

“所以我一直在想,那些不能留住观众的院线片,究竟应该怪罪时长,还是应该怪罪内容本身,不够有趣,不是一个足够精彩的故事?”

讲到这里,松虞极富技巧地停顿了片刻。

她十指交叠,目光沉静地望着镜头,语气仍然是那样平淡又娴静。

但众人都能明白,有哪里不同了。

“当然,我不否认,作为观众的自己,的确更喜欢从前的老电影。电影工业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经历了一场巨变。但我最怀念的,始终是童年那些泡在电影院的日子。一部长片两小时,从午后到日落,也只是两三部电影的时间,就足够我走遍世界,拥有五彩斑斓的人生。”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怀念的、温柔的笑。

“我想,看电影本是为了获得沉浸感。好电影,就仿佛做一场美梦,应该能令人忘掉现实,将自己代入另一种人生。从来没人会嫌梦太长,那么,为什么电影却越拍越短?”

“那么,到底应该是时长决定电影,还是电影决定时长?”

她的话说完了。

但台下仍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最后不知是谁率先鼓起掌来。

掌声雷动。

众人都屏息望着松虞的脸——那真是一张光芒四射的面孔。他们已经能想象到,她真正站在片场掌控全局时,会是怎样耀眼的画面。

或许重要的并不是她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天生的导演。

池晏站在二楼。

森森的光,照进他的眼眸里,寒潭水一般深不见底。

即使他早已经见过她在片场时的样子,但这一刻站在台上的那个女人,还是太熠熠生辉。她像神女,早已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信仰。

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倒像是他在庸人自扰。

因为她的心里根本谁都没有。

只有电影。

他低头点了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