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胥弘声音沉重,却只引得裴和渊浅淡一笑。

能为什么呢?不过是当年被带回顺安时,中途他那外祖母“畏罪自杀”,他却误以为是被这墓中之人给逼死的。

甚至,认为是老伯爷瞧不上他外祖母,才迫其自戕。

沉吟片刻,裴和渊转过身,直视着裴胥弘,一双眸子清和剔透,似能看透人心。

“不用拿这种话来试探我,我知晓兄长心中惧怕什么。放心,我对兄长的爵位没有分毫兴趣。”裴和渊目中带笑,又微微扬了扬眉骨,佯作不经意地道:“但若兄长心存他意,行不善之举,那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没来由的,裴胥弘心下一跳,仿佛真就行了什么错事。

便在此刻,一阵健步踏得地面响动,谭台如疾风般奔来,于几丈开外便扬声唤裴和渊:“郎君!府里着火,少夫人不见了!”

意外来得令人措手不及,待裴和渊回到府中时,火势已被扑灭。

起火的,是裴胥弘与柳氏的居院。

呛人的烟味在空中弥漫,烧焦的屋院与家什满目疮痍,还有孩童余惊未平的哭声。

“怎么回事?”裴和渊脸色泛青。

喜彤哽咽道:“少夫人听说小世子身子不舒服,便过来看小世子的,哪知就发生了这事……”

一旁,浑身焦迹的岑田低头请罪:“是奴婢失职。奴婢赶进去救少夫人时,因为过道较窄,少夫人便让奴婢先把小世子给抱出来,待奴婢返回火场时,少夫人……已不见了……”

静默半晌,裴和渊再问:“白日里为何动火烛?”

“近来小世子总是夜睡难安,这两日更是低烧不退。我们便去寺里找了僧师问问,僧师算说是小世子撞了邪,让找小世子一件衣裳,裹着求来的符一道烧起往房门外引,把那邪祟给引出去,谁料行事的丫鬟粗手粗脚,竟不小心把火盆子打翻在房中,引得里头好多东西都烧了起来……”这话,是柳氏那头的人说的。

听罢,裴和渊向柳氏等人的方向走了几步。

柳氏正给她怀中的小裴屿一下下地拍着哭嗝,见裴和渊近前,下意识便向后退了几步,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裴和渊看了看裴屿,又盯着柳氏,未几阴晴莫测地笑了笑:“是邪祟……还是有人故意作祟?”

柳氏脸色陡然变白。

下一息,裴和渊几步上前,强硬将她怀中的裴屿拎了出来。

小孩子本就还挂着泪珠子在抽噎,被腾空拎了这么下,立马吓得张嘴大哭起来。

“你做什么!还不放下他!”柳氏等人急忙跟上前。

裴和渊将人随意往臂上一挟,施施然道:“你们看,他现在还哭成这样,明显那邪祟还未赶走。我倒识得某位西域高僧,道行神力有口皆碑,这便带他去给那位高僧瞧瞧,彻底给他清一清身上的浊气。”

见他当真带着人转身要走,众人立马混乱起来,院宅外登时乱成一锅粥。

杂杂沓沓哭喊着追到正门前的影壁时,裴和渊才停下步子,转身盯住柳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谁指使的?”

正逢裴胥弘被人匆匆搀回府中,见儿子被扣住且裴和渊还说这样的话,他本欲怒斥裴和渊,可在看到妻子闪烁的目光后,心中升起些怀疑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我,我……”

见柳氏支支吾吾,裴和渊身形一转。

而便在他将要迈动步子的时刻,柳氏在后头慌忙出声:“我说我说,是、是孟澈升和二妹妹!”

身形稳住,掳在臂间的小娃娃哭得撕心裂肺。

好半晌后,裴和渊目中浮起暴虐之色。

孟澈升,裴絮春。

果然,又是这对男女。

第59章 正文完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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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宫阙, 庄严瑰丽。

近晚秋,天儿已渐冷。晚霞将要倾尽,花光水影也被暮风一下下吹得起了皱。

“娘娘, 陛下来了。”

宫女的唤,让倚窗而望的裴絮春收回了神思。她起身迎了上前,待要下拜之际,已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搀了起来。

“春儿。”孟澈升温柔凝视着她,半带低斥道:“外头寒凉, 怎么开着窗在吹风?”

裴絮春牵着唇角笑了笑:“里头太闷了,便敞了窗通通气儿。正打算要关的,可巧陛下来了。”

“那也不该离得这么近, 着凉了如何是好?”孟澈升将眉拧起,立马唤了宫人去将那窗子阖上。

孟澈升这般体贴备至, 裴絮春却微微收了收指尖, 眉梢也无意识压低了一瞬。

他的身上,有残留的荼蘼香气。而这等香,正是他那位发妻惯用的。

很明显,孟澈升自含元宫而来。而自含元宫行到她这玉春宫, 怎么也要两盏茶的功夫, 足以见得在那宫中,与他那位皇后温存了许久。

所以不管几世, 他更欢喜的明明都是那邱氏,怎么上辈子,她就蒙了心看不透呢?

怔忡间, 裴絮春被带到坐榻之上。

孟澈升与她闲话几句, 关切了身子后摒退宫人, 揉着裴絮春的手低声道:“探子来报, 道是他已离了大琮。只这些时日来朕总未能摸得他行踪,否则咱们在路上,便可除掉他!”

即使早便见过孟澈升这一幅恨之入骨的模样,可此刻,裴絮春仍然微微失神。

他恨的,无非是上世渊儿恢复身份,让他自万人景仰的太子一夜间跌落为受尽嘲弄的农妇之子。

那样的落差,他怎能忘得了?

可他的怨恨之中,定然也有她的一份吧?

毕竟告知渊弟身世的人,是她。

是她听了父亲临终前的那席话,转头便与渊弟说了,才令那真相大白于天下,令渊弟归位,也间接将他自高座之上扒了下来。

敛了敛眸,裴絮春安抚道:“陛下莫要急,他那娘子在咱们手里头,他怎么样都会亲自入宫的。再说陛下若在途中便要了他的命,又哪个去为陛下除掉太后娘娘呢?”

孟澈升微顿,稍作狐疑道:“他当真会直接杀了常太后?”

“自然。陛下忘了上一世,常太后是如何对待那关瑶,又是如何被他杀害的么?再入大虞皇宫见得常太后,他如何能忍?”裴絮春音腔笃定,心内却对孟澈升生了几分嘲意。

直到这世,她才清楚意识到这人有多么的无能。

即便重活一世,即便知晓那么多的事,仍然没能奈何得了常太后,反令常太后对他起了疑心,处处提防。

如今,还要靠仇人去替自己解决障碍,何其可笑。

而裴絮春心下所想,孟澈升自然不晓。于他来说,先前对裴絮春的各色猜忌与提防,早便消解了。

他这位表姐爱他到何种地步,他再是清楚不过了。

若非如此,又怎会与他猜测那裴和渊已重生之事,还同他一道布谋如何诱那疯魔之人来大虞送死?

他就知晓那裴和渊定然有异,否则大琮怎么可能一下子换了三任皇帝?

而仅凭这份直白,他便能完全信任这位旧爱,更何况,裴絮春还再度怀上了他的孩子。

上辈子他是如何用孩子系住她,令她心甘情愿为他所用的,这世,自然也能成。

这般想着,孟澈升将手放在裴絮春的小腹之上,承诺着:“春儿放心,这一世,咱们定能护住孩儿,再不令他被那疯魔之人加害。还有,那皇后之位便由葶儿暂时担着,待一切落定之后,朕便将春儿扶上后位。”

不待裴絮春说话,他又道:“葶儿到底年纪小些,她耳根子软性子又娇得很,并不适合做中宫,也着实打理不来这后宫事务。相较起来,还是春儿你温婉且识大体,更能担那中宫之位。”

这话听着是在夸裴絮春,实则当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昵与爱意究竟偏向哪一侧,却是孟澈升自己所察觉不到的。

裴絮春也不曾点破,只唇角微弯,巧笑应和间,脑中那个英俊儒雅轩轩韶举的半大少年郎,红着耳根子唤她作“表姐”的郎君,便如一阵飞埃,被风吹散于记忆之中。

只比她小一岁的表弟,被当作质子去了大琮,居于临昌伯府,在相处间与她情意两相投,二人互许终生,共订鸾约。

然那些花前月下,那些旧日誓言,终是错付了。

而她对他的种种希翼,早便在两世间的辗转之中,被磋磨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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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与亢奋交织间,孟澈升带着一腔杂乱的情绪日提夜防,终于在某个风雨不安的夜里,再次见到了裴和渊。

彼时孟澈升方入睡不久,忽闻“轰隆”一声,将他自梦境中震醒。

余雷在云间抖荡,雨点砸在地上,形成密匝匝的水网。

一重又一重的守侍与暗卫皆严阵以待,而在不停逼近殿中的护从之内,有人拄着把长剑,于阶前与他对视。

黑色的袍摆在风中翻飞,那人面容森然,眸子如夜潭一般,晃得人胆气生寒。

孟澈升后脖子发凉。他原以为自己的寝殿早已固若金汤,却到底小瞧了这人的本领。

望了望裴和渊手中剑上的血迹,孟澈声问:“你、你杀了人?”

“如你所愿,我杀了常太后。”裴和渊扔开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嘲弄孟澈升:“没用的废物,活了两世连个老贼婆都料理不了,还做什么帝王?”

孟澈升面色遽然一变。

纵然早知这人有多疯魔多难防,早便领教过他的猖狂,却还是对他在大虞宫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恣妄,以及直接提剑杀了常太后的凶残而重重惊到。

与此同时,孟澈升亦被裴和渊的话深深刺中,他望了周遭一圈,目中愠怒:“我就知晓,通安军定然被你所用!”

裴和渊唇角微动,并不耐与他多言:“直说罢,你想作甚?这样着急将我引来,怎么,你这赝品皇帝做得不舒坦了?”

“你!”轻飘飘的质问,却令孟澈升大为光火。

裴和渊泰然对视,连眉锋都不曾移过。

僵持片刻,孟澈升长吸一口气,郑重道:“前尘事了,朕只想你莫要再追究从前的事,莫要咬着不放。”

“你如今坐在我的位置上,掳了我的妻为质,还让我莫要咬着不放?”裴和渊负起手来:“孟澈升,谈判之际的虚伪是给聪明人用的,如你这般蠢较猪彘的,还是少些废话为好。”

孟澈升被激讪得面色通红,满心的愤懑与勃然冲得他脑门子都发晕。

“陛下!”

裴絮春闻讯而来,见到裴和渊的那时刻,她瓮动着唇,唤了声:“渊儿。”

裴和渊淡淡瞥她:“二姐,我让你来当皇后,你怎么反给人作了妾?”

裴絮春死攥紧手,语意艰难道:“妻也好妾也罢,你知道的,我放不下他。渊儿,我对不住你,我……食言了。”

“春儿不必如此!你忘了他是怎么对咱们的孩子么?到底也喊他一声表舅父,可他呢?说什么找人教孩子骑射,却、却任由孩子坠马!”孟澈升扣住裴絮春的手腕,咬着牙低声提醒她。

裴絮春摇摇头:“陛下放心,臣妾……断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