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几乎满座的法式餐厅二楼气氛相当热闹,舒缓悠扬的背景乐声萦绕耳际,时不时还能听见邻座传来几句隐约依稀的谈笑。

然而,在这边两人对坐的席间却格外安静。

过了片刻,才又有声音轻轻地响起。

“所以,你刚刚问我对你再婚的看法?

说实话,生气肯定是有一点,但是我生气的理由不是因为我自己。

我知道你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再爱上一个人。

因此我有点生气。

我不知道那位曺女士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当时选择和你再婚,但我觉得你应该劝阻她一下,用你那副理性的头脑。

婚姻对一个人的生活来说并非必要,但它既然发生了,那这段关系就会成为你们两个人人生当中挺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不希望看到曺女士因为除了爱情以外的理由而选择和你在一起,我更不希望看到自己曾经的丈夫把婚姻视为这么随便的事情,将其当成自己事业的筹码。

这才是我对这件事会感到有点生气的理由。

当然,也仅此而已了。”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林食萍的手又一次下意识地握住了边上的那杯水,但最终,她还是没拿起喝上一口。

稍微换了换坐姿以后,她又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刚才问我这件事是不是想得到其他答案,但现在我回答你了——我的想法就是这样。我当时有点生气,也只是生气,现在也没什么了——再说回前面的话题,我刚刚对你说抱歉,其实也不止是因为自己曾经冲动的行为,而是现在我发现,自己过去好像对你有些误解。”

“误解?”李溪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是他在听完自己前妻前面那么一大段话之后的首次开口。

“对。”林食萍对他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我之前说我以前认为你不懂什么是爱情对吧?但我后来又感觉,你只是不懂得怎么爱一个人而已。”

“不懂得怎么爱一个人”,这样过于年轻化的定式句,尤其是用在李溪午的身上,似乎听起来显得有些引人发笑。

但是作为当事人的李溪午听到这话却是又变得异常沉默。

他就像是一个读书时期被老师教训的学生一样,默默地坐在那里,既不能还嘴,也没办法为自己争辩什么。

因为在他曾经的那段婚姻当中,除了他自己以外,恐怕再没有人比林食萍更有资格发言了。

“我们两个人,真像是两只刺猬一样。”中年男人突然如此低声地说。

林食萍嘴里应了声嗯,又稍作补充:“那个时候确实是这样。”

两只刺猬遇到一起,不是互相拥抱,那就是统统将背上的刺竖起,瞄准了对方。

“结婚,离婚。这两件事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问题,光是一个人是做不成的。所以你也别觉得我到了现在才来埋怨你……我们俩的分开有你的责任,也有我的责任,结果到头来想想,这种双方都有责任的收场反而是相对来说最好的情况了,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任何人都不需要有愧疚,心里也不必带着对对方的负担,重新上路。”

林食萍的话里好像藏着另一重的深意。

坐在她对面的李溪午把话全听在耳朵里,整个人却静悄悄的,不发一语。

“我其实明白你为什么会忽然提到你那边的事情。”林食萍又看看他,出声说,“也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们俩的分开原来对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你不希望深时和那位林小姐在一起,其实是害怕他会和你有同样的遭遇?爱过之后再分开,这种事在你看来会产生那么大的伤害吗?”

面前的中年男人抱着手,像在沉思。

倏忽间抬头看来,他的双眼定定地盯住了林食萍的面容,嘴里边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回答,似乎也让林食萍短暂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知道,她过去无比了解的这个男人,刚刚做了一件放在以往绝不会做的事情。

他把自己心里面藏在最深处的伤口撕扯开来,头一次展示给她看了。

哪怕他的模样依然是那么深沉和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林食萍明白……这就是他最大程度表达悲伤的方式了。

从两个人认识以来他就是这样。

表面上和常人无异,会笑会哭,但几乎没人触及到他含蓄又内敛的真正内心。

“简直就像块木头一样……”林食萍的嘴里忽然喃喃地说。

对面的李溪午似是惊讶地看着她,接着,莫名就笑了。

因为“像木头一样”,这是曾经他们俩在恋爱时,林食萍当着他的面讲过最多的话。

林食萍眼神复杂地注视着突然发笑的李溪午,大概也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也跟着无奈地笑了笑说:“怎么了?”

中年男人摇摇头,想了想,又说:“就是,突然觉得这情况很有趣。”

“有趣?”

“嗯。刚刚你一直说着什么感性、理性,我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是今天晚上,我们俩坐在这里,我感觉你其实才是理性的那一方,冷静地分析一切;而我,则站在了感性的那一边,只顾着怀念和伤感。”

林食萍对此嗤笑了一声,她当然听得出李溪午这些话不过是一时的自我调侃而已。

不过,能够调侃也是好事。

她重新正色起来,对自己前夫说:“现在我们俩的思想也算是达成统一了吧?既然你总是那么理性,那你就该明白回避并不是解决一件事最好的方法,更何况该做选择的人不是你。你不想深时将来会受到伤害,那就等问题发生的时候在旁调解好了。不要把儿女当成自己人生的替代品,不要试着让他们来弥补自己的遗憾,这才是父母应该做的事情。”

李溪午听完林食萍的话后默默地想了一会儿。

他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只杯子,将杯中剩下的最后那点水给喝完,然后就放下水杯坐直身说:“好……作为深时的母亲,你的想法我已经全部了解了。但,我还有一点需要解决的地方。”

林食萍不由皱眉,松开架子,没好气地问:“你还想怎么样?”

“仅仅是目前的程度,他们俩可还没向我证明他们之间的爱情。”李溪午一脸无奈地说,“我可以点头认同,我也可以保证以后不再出手干预他们俩的事情,但是,前提是我得真正确定他们的感情才行。如果只是短时间的喜欢怎么办?据我所知,他们俩交往还不到半年呢。”

“喂,半年怎么了?在我看来,交往半年已经可以谈婚论嫁了!那些光是恋爱都要谈个好几年的不是没条件就是时间把感情拖没了好不好?”林食萍差点要拍桌子了。

李溪午有点受不了前妻的眼神,索性咳嗽一声,抬起手一边招呼不远处的服务员,一边转移话题地说:“总之,你也不希望两个人轻率地在一起吧?等我再切实一点确认他们的感情就行了……这事咱们俩就先讲到这儿。不是说吃饭?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