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娘

徐家虽说人丁单薄,在吴泽县却是诗礼之家。徐仪科举不利,考中举人后再不能前进一步。后来徐仪当了一年教谕,再后来徐仪就辞官回家。靠着祖上留下来的几十庙田地,又开了个书铺,日子过得挺优哉游哉。

徐惠然印象里的家一直就是徐家。

再在要回家了,看着家门口,她却害怕了。

离着徐家的门还有两步远,徐家的男仆先就冲门里喊道:“姑爷和姑奶奶回来了。”

黑漆的门打了开来,最先跑出来的是九岁的徐昂,看到陆璟停下了脚步,局促地喊了声:“姐夫。”又叉手为礼。

陆璟作揖回礼:“妻弟。”

徐昂移了目光去看徐惠然,眼睛里透露出亲呢,如果不是碍着陆璟在,得装出大人的样,一定会跑来拉徐惠然的袖子。

徐惠然情不自禁抬起了手,摸了摸陆徐昂的头,眼睛微红,声音哽咽:“弟弟,爹和娘呢?”

“姐姐,爹娘都在里面等着你和姐夫。”徐昂对徐惠然的神态有些吃惊,指着里面。

陆璟也回身去看徐惠然,眉头微微皱了皱,不太明白徐惠然为何反应这么激烈,提醒了句:“岳父、岳母还在等我们。”

“我晓得。”徐惠然明白陆璟的话,怕她说出在陆家这两天的情景。他睡书房,她睡新房。

其实徐惠然并不反对,甚至很喜欢,至少她在夜晚是自由的。

她看了眼陆璟,从陆璟身边走了过去。走了两步,又放慢了脚步,甚至有些不敢走过去,怕这只是一场幻觉,手一伸,父母不见了。

徐礼和徐苏氏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父母,徐惠然眼眶一热,眼泪滚滚而下:“爹,娘……”扑进了徐苏氏的怀里。

徐苏氏也哭了起来。

陆璟要对徐礼和徐苏氏施礼也只能施一半停在当中,再垂下了双手。

徐礼怕陆璟尴尬,误会什么,等女儿去了婆家倒要吃惊亏,招呼着:“贤婿,进去坐。”

这句也提醒了徐苏氏,一边给擦自己的眼泪,一边跟陆璟解释:“惠儿打小就没跟我们分开过,怕是才成亲不习惯呢。”又说徐惠然,“你呀,都成亲了哪还能这样,动不动就抹眼泪,还不让人笑话了。”

徐惠然擦着眼泪,这一世不能让父母再为自己担心了。

陆璟淡淡地道:“娘子见到父母激动,天性至纯至孝才会如此,若是有人因此而取笑,倒是此人不通了。”

徐礼点着头:“贤婿见解果然不凡,后生可畏。”

“岳父谬赞。小婿不过是有感而发,不值一提。”陆璟言词恳切,好像真的不敢承受徐礼的赞赏。

这更让徐礼满意,请陆璟去书房一坐,把新近得来的好书拿出来给陆璟观赏了。徐昂回头看了看徐惠然,爹让他多跟姐夫学,他有些敬畏姐夫,可也不敢不去书房。

徐苏氏也赞赏地看着陆璟。

前世,徐惠然亡故后,陆璟对徐礼和徐苏氏一直敬重有加,又博得了个美名。

徐惠然见徐苏氏的目光还在追随陆璟,不想这世父母还给陆璟骗。

“娘,就让我站在这里?”徐惠然拉着徐苏氏的胳膊扭了扭,撒起了娇。

徐苏氏笑了,拉着徐惠然往里走:“来吧,跟娘好好说说这两日,姑爷对你好吗?”

“娘不是都看到了,还要问。”徐惠然低下了头,装出娇羞的样。

她不想让父母上陆璟的当,却不得不先对父母隐瞒实情。本分老实的爹娘怎么会是陆璟的对手,知道实情反而会痛苦万分,认为是他们误了女儿终身。

这也是陆璟的厉害之处,总能拿捏住别人的要害为他所用。

屋外的廊下,鲁妈也在问蚕姐:“姑爷对姑奶奶好吗?”

蚕姐磕着瓜子,琢磨起来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男人不打老婆,不骂老婆算好吧?小姐嫁过去,姑爷没打小姐也没骂小姐,说话客客气气的,这应该算好吧?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了?”鲁妈拍了下蚕姐的脑袋。

“别打呀。”蚕姐头偏了过去,揉了揉头,“小姐都没打过我头呢。”

说到“小姐”两字,蚕姐想到了徐惠然嘱咐过的话。小姐的话总是要听的,不过怎么感觉这两天小姐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呢。

蚕姐又犹豫了。

“怎么,姑爷对小姐不好?”鲁妈紧张地问。

“没有了。姑爷对小姐挺好的。”

鲁妈抬起手又要打蚕姐,看到蚕姐往边上让倒笑了,放下了手:“那前面不说,这不是吓人。你这个小孩子,不知道奶奶这两天多担心,就怕小姐在陆家受欺负。”

提到这个,蚕姐笑了起来:“他们想欺负小姐,还欺负不了呢。”

“怎么回事?谁敢欺负小姐,我去跟他拼了命!”鲁妈拿起笤帚就要去算帐。

蚕姐给吓了一跳,又笑了起来。把陈冬梅的事说了出来。

鲁妈听完了放下笤帚笑。笑停了,鲁妈又叹起了气:“小姐可是从小给老爷奶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奶奶是真舍不得把小姐嫁出去呀……”

蚕姐点着头,也跟着叹气。

徐苏氏是想留徐惠然在家多待,可怕婆家不乐意。娘俩说了没几句话,就开了饭,准备吃好饭就让陆璟和徐惠然回去了。

吃饭时,陆璟提了明年参加童生试的事。

昨日提,并不是为她解围,不过是得先跟陆家提,再在这说。徐惠然从容地吃她的饭。

徐礼和徐苏氏却激动着,给陆璟夹菜。还说亲家会多高兴,一直说到饭吃好,要走的时候。

回陆家的时候,徐苏氏给的回礼比带来的礼要多了一倍。徐礼又拿了不少跟科考有关的书给陆璟。

陆璟一一谢过,客气而谦逊,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

徐惠然叹了口气,爹娘的一片好心全给了白眼狼,还真以为以前这个是好心人。她当鬼的十来年是看太多他的狠心无良了。

徐礼和徐苏氏一直送到了码头,看着陆家的船行远了才往走走。

“老爷,惠儿好像一下长大了。这才两日,她看我的眼神都跟过去不一样了。而且她还跟我说,乡下的地全种了桑林。以前她哪懂这些。”

“这怕是女婿教她的。成亲了,就是懂事多了。”

“可也太快了。”徐苏氏想到了徐惠然眼睛里偶而露出的历经沧桑洞穿世事的神情,在些心惊,“这门亲事咱们没错吧?”

“能有什么错。女婿文章好,日后前途不可估量。”徐礼把科场上的希望就寄托在了儿子和这个女婿身上,谁让女婿是半儿呀。

“女婿要是对惠儿不好,前程再好有什么用。”徐苏氏迈进了门槛,手扶着门,“我倒宁愿惠儿嫁一个就像老爷这样的就好。”

徐礼刚想说,多谢娘子,再一想自己科场不如意,这分明是笑他一事无成。

“岂有此礼!”徐礼要进门,黑漆的门却“咣”一声关上了。

徐礼生气的一甩袖子,走了。

河道里的船比早晨出来时要多了些,出城时也艰难了许多。在船尾摇橹的老秦头不停冲对面而来的船夫喊:“昂……得儿……昂……得儿……”

徐惠然比去时轻松了许多,给九月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得犯困。跟父母见过了,一切都还好。只要离开陆璟,这一世一切都会好好的。

解开了荷包,拿出一粒长生果来,剥了壳和红衣,徐惠然带着笑把花生仁往嘴里塞。

“小姐,我跟鲁妈说了你现在爱吃这个,特意又炒了这么多。”蚕姐现宝似的把个竹篮拿了过来,露出满满一篮的长生果。

徐惠然点着头:“回去,你就拿到我屋里去。”

坐在船头的陆璟听到,转过身来,正好看徐惠然剥着长生果。红衣在白嫩纤细的指尖落下,就像微风嫉妒那些红衣,纷纷吹落。

蚕姐得意地答应着:“小姐,你放心,我谁也不给吃。”

徐惠然抬起头,刚要说“哪能这么小气”,对上了陆璟的黑眸,愣了愣,笑容隐去,那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低下了头。

“蚕姐,该称呼‘五奶奶’。”陆璟转回了身。

蚕姐吓得吐了吐舌头,低声“嗯”了声,往船尾挪了挪。

过了会儿,老秦头跟蚕姐开着玩笑:“蚕姐,我也没有吃吗?”

蚕姐不好意思,向前探身从竹篮里抓了一把站起来,跳进来:“秦大叔,你怎么可能没有的呢。”

老秦头哈哈大笑:“我跟你开玩笑的。”

蚕姐还是给塞进了老秦头的口袋里。再回来,看到陆璟,手伸到了竹篮里,又犹豫要不要给。蚕姐去看徐惠然。

徐惠然装着专心剥着长生果,没去理会蚕姐。

陆璟背对着,却能感觉出后面的动静。条粗陋的船迎面驶来,船夫蒲扇大全是茧子的脚恰好让他看到,那双玉葱般的手指更让人想再看一眼。陆璟却坚持着不回头,这种事绝对不能去参与。

他抬起头,太阳刺眼,低下头,正好看到碧水里倒映着徐惠然的倩影,在那荡来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