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木子略微沉吟,实在很怕周呈说出什么话来惹怒了陈北这个小祖宗,恨不得变成他的嘴替。

产品进行研究生产在即,时间紧迫,实际上他也明白再找不到比陈北开出的条件更丰厚的投资商,说和高层商讨只是形式上走个过场罢了。

在李木子眼底,陈北现在就是一亮闪闪钱巨多的甲方爸爸,还是特贴心的那种!

但就在他要开口时,周呈到声音也已然响起。

他的金边镜框在灯光的折射下反光,几乎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一句简短的“好”回荡在房间里。

第六章

等陈北走了李木子才略微松了口气。

他瘫在沙发上仰头看站在落地窗前的周呈。

这么多年周呈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腰杆笔直,沉默寡言,冷淡,除了公司里的事,几乎不怎么开口。

“你真的要接陈北这件事?”

周呈闻言回身看他,极其浅淡的“嗯”一声。

李木子顿时一屁股起身,双手合十,“那我可不可以求求你无论陈北对你提出多过分的要求都勉强忍耐,用最优良的态度对待我们未来尊贵的甲方爸爸,直到合同签完。”

周呈:“……”

被周呈盯着,想起自己瞒着他和陈北谈话,李木子有一瞬间的心虚,又默默放低了一点要求:“也不用你上赶着,只要别惹她不开心就行……”

李木子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周呈面无表情的脸,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强人所难。

可周呈却难得的、极其浅淡的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取下眼镜,抽出桌面上的一次性眼镜布擦了擦,眼尾仿若敛出一片潋滟波光,缓声问:“你为什么默认我一定会和陈北产生冲突?”

“这不是显而易见嘛,你当初”,李木子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突然反应过来正在戳周呈伤心处,声音小了一点,“你当初那个模样,我以为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陈北了。”

陈北离开的那个假期,是李木子见过的周呈最疯狂的两个月。

他第一次见到周呈把情绪宣泄得那么彻底。

原本公认的好学生拎着酒和烟能在海边坐一整天一动不动,像座雕塑一样,李木子都怀疑他会不会随时准备在海浪打过来时跳进海里。

可后来周呈也确实跳进了海里,然后又浑身湿透的从海浪里爬出来,把眼镜和腕表丢去一边,躺在沙滩上盯着翻滚的云没有半点声息。

只站在他旁边都能感受到他莫大的痛苦。

周呈没有回李木子的话,他只转身继续看窗外,半垂着眸子点了根烟。

晚霞在天边铺陈,晕染得云层都散发出橘红的光。

不。

周呈在心底想。

他等待再见陈北太多太多年了。

哪怕现在再见她,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便会伴随着她的一举一动重新卷进五脏六腑,可他还是宁愿自虐一般踩着玻璃渣往前走。

——就和他过去一样。

-

年少的周呈一开始为什么会喜欢上陈北,他其实心里清楚。

陈北曾经是他遥不可及的梦。

他从未见过陈北那样鲜活的女孩。

周呈活得太一板一眼了,每天做什么事、看什么书、甚至连回家的时间都有严格规定,父母对他的管教像在管一只可以随意摆弄的宠物,甚至连周呈自己都快习以为常。

可他在看到陈北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女孩和他不在一个世界。

他第一次偷偷观察一个人。

年少的周呈可太喜欢陈北那个什么都不在乎,随心所欲的模样了。

他做不到的、不敢做的、不敢想的,陈北都做过。

他每天都在近乎贪婪的看她怎样笑怎样说话,几乎成为习惯。

半垂着的头,停留的笔尖下,是被陈北的侧影占满无法上交的试卷。

陈北一直坐在他身侧,两人却几乎没有说过话。

他见过她支着下巴和别的同学笑成一片,她会露出半张侧脸,红润的唇笑出来的弧度没有半点伪装,处处都是春光明媚。

他也见过她烦恼万千的抓乱一头长发,然后趴在桌子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慢悠悠的写题,脚上还会轻轻打着节拍。

陈北不着调,但是她的背脊永远是笔直的,她从未向任何人折过腰。

周呈判断她是个骄傲的人。

她看似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实际上从来没有把任何人放进心里。

冷漠、傲慢又鲜活,矛盾到极致,反而展现出另一种生机勃勃。

他看了她一年,才终于决定找一个恰当的幌子走到她身边。

这一年他看过了她无数种模样,他已经习惯了在人群中寻找她,静静的将她的嬉笑怒骂都藏进心里。

而一年后,他固执的站在陈北身侧,逼出了她所有的冷嘲热讽,却也令陈北逐渐熟悉了他的存在。

陈北高二有段时间很无聊,那时随口问周呈:“周呈,如果我追你,你会答应我吗?”

周呈刷题的笔尖微顿,眼底有一瞬间的迷茫,最终却在落日下偷偷红了耳廓,淡声说:“不会。”

陈北来了兴趣,追问道:“为什么?”

周呈那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对她太过了解,所以也更加了解她这玩闹式的追求。

他在等,在等陈北心底真的能有他那么一点点位置,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不顾一切的握紧陈北的手。

他愿意照顾她,偷偷使手段陪在她身边,就是想要这么一个机会。

她根本不用追他。

他的全身心早已在叫嚣着朝她靠拢。

可等到后来周呈才发现,这些原来都是无用功。

年少的陈北心底从来就装不下年少的周呈。

-

木呈的结果来得飞快,没有过几天就将拟定的合同发来了北鸣星的邮箱。

中间需要扯皮的部分并不算多,毕竟双方目的一致,各自都进行了部分让利,以实现合作快速达成。

最终的合同终稿递交到陈北面前时已经到了五月末。

江南迎来了几场暴雨,摧枯拉朽的洗礼着长青的叶木和钢铁丛林,等到太阳再占据天际时温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升高,连带着土壤里的气息都氤氲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陈北最终没有将签合同的场所定在木呈或北鸣星的办公楼,她选了另一个相对不那么正式的场合。

陈老爷子回国后在国外的那些老毛病像是一夕之间全好了,吃嘛嘛香,干什么都有股新鲜劲,这段时间迫不及待的接收故乡文化的洗礼,迷上了昆曲和苏剧,不止自己看还要强拉着陈北一起看,言之凿凿的说什么带她感受祖国戏曲艺术的魅力。

可实际上陈北从小到大,都在这里长大,听过的小曲比他这个老华侨多太多了。

陈北喜欢姑娘们的吴侬小调,哪怕是清唱都带着股婉转的妩媚娇俏,和周呈商定合同时也定在了城南的私人戏台。

当天是个晴朗许久后乍来的绵绵细雨天。

周呈进门时收起手中的商务黑伞,迈过门槛便已经听到了里头一唱三叹的吟咏曲调,丝乐声密集,唱的是千古佳话中的靡靡情爱。

陈北坐在戏台下,一身深黑绣白菊霜雪丝绒旗袍,脚下踩了双十二厘米的黑高跟,双腿交叠的坐着,后背惬意的靠在座椅上,微眯着眼抿了口茶。

动作随意且优雅,有股行云流水的畅意。

旁边的小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还有个穿长袍的男侍应在一旁添茶倒水。

“坐。”

见他来了,陈北目光没有从台上移开,只用手指向对面的椅子,示意他落座。

周呈坐下后,一旁的侍应连忙给他倒了碗茶然后又站回了两人身后。

戏台子上今儿个演的是出《牡丹亭》,正唱到柳生丽娘相会,夜夜说笑惊动了石道姑这一节,哪怕下头只有两个观众,演员也演的尽心尽力。

周呈从小到大被迫看过的戏不比陈北少。

周母算高嫁进周家,那时学着周家其她妯娌看台戏,委屈着自己迎合他奶奶的喜好,连带的必定带上半大的周呈,教他循规蹈矩,用他讨人欢心。

周呈脸上没什么表情,按照看戏的规矩等这幕戏结束,抬了下眼镜边框,突然开口问:“陈小姐想要什么?”

陈北没有回答他这句过于突兀的话,终于肯托着下巴看向他的侧脸。

周呈右边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像颗点缀上去的星,与他整张脸结合得恰到好处,中和了几分他冷冽的气质。

“星星?”陈北下意识开口。

周呈骤然回过头,眼底带着甚至来不及藏起的震惊和无措,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冷声干硬的说:“别这么叫我。”

以前陈北过分喜欢叫周呈星星。

情到浓时这样叫他,哄着他陪她胡闹这样叫他,做错了事也这样理直气壮的叫他。

过去听的时候他有多意乱心慌面红耳赤,现在再听就有多难受讽刺。

“抱歉,我失态了”,周呈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不要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里来,“合同,你还有什么条件,可以明说吗?”

他太了解陈北了,如果不是还有别的要求,她不可能再单独约他出来。

陈北冲他笑了一下,并没有把他刚刚的失态放在心上,饶有兴致的说:“以前的事我做的很不对,想要补偿你,可以吗?”

“不用。”

周呈握茶杯的手略微缩紧,他略微抿了下唇,心口泛出一阵刺痛,眸光翻涌。

补偿。

为什么她能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