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看着妙言苍白的小脸,和近乎惊恐的眼神,都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就这么站在门口和她对视着。

这时,裴元修走了上来:“谁?”

然后,他也愣了一下。

但他还是立刻回过神来,微笑着说道:“妙言你怎么来了?来看你娘吗?”

“嗯。”妙言看着我,又看向他,虽然眼珠还在转动,可我感到她的眼睛好像完全是深黑的,无光的,甚至没有一点往日的灵动一般,说道:“我来看娘。”

然后,她又转头看向我:“娘……”

当她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感到她的声音在剧烈的颤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便伸手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来。而一碰到她的手腕,才感觉她在发抖,而且抖得很厉害,好像整个人都有些不受控制了一样,就这么乖乖的被我拉进屋子,站在那里。

我和裴元修对视了一眼。

我也知道她迟早要面对这个事实,但也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不仅她全无准备,甚至连我也是手足无措的,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看着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子显得格外的单薄,甚至肩膀抽搐的样子好像都要碎掉了。

她——哭了?

我心头一阵刺痛,几乎立刻就想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好好的呵护她,安慰她,但看见眼前的裴元修,我想了想,还是很轻的,几乎只用口型的对他说道——“你先走吧”。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妙言的背影一眼,立刻点头明白了,对我说道:“既然妙言来看你,那你就陪着妙言再吃点东西。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嗯。”

我点点头,目送他走出去,轻轻的关上门。

然后我回过头,看向妙言背对着我,那消瘦的,颤抖的背影。

我慢慢的走到她身后,却没有立刻走到她的面前去,而是两只手轻轻的放到她抽搐着的肩膀上,柔声道:“妙言?”

她没有开口。

“妙言。”我仍旧平静的呼喊着她的名字,扶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的用了点力。

仿佛是感觉到了我掌心的温和,和刻意传递的力量,过了许久,妙言终于慢慢的转过身来,当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才看到,她的一张脸已经全都是泪水,眼泪甚至还没有停,还在不断的从她的眼角滑落,沿着她饱满的脸颊聚到下巴,然后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我的心顿时揪成了一团。

“妙言!”

我伸手去捧着她的脸,立刻沾了一手的湿润,想要给她擦拭泪水,但根本毫无作用,她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低落,甚至沿着我的手不停的往下流。我只感到那眼泪滚烫的,像是一把火,从她的心里也烧到了我的身上。

“妙言——”

当我再一次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她哭了很久。

刚开始,前来服侍的侍女都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看,被我伸手一挥赶走了,之后便没有人再敢靠近这里,而妙言就一直靠在我的怀里哭泣着,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襟,不一会儿,就感到心口一片冰凉。

但我没有阻止她,只是轻轻的抱着她哭得不停颤抖抽搐的身子。

“娘……”

“……”

“娘——!”她的声音也在随着哭声颤抖:“为什么?”

“……”

“他为什么要娶别人啊?”

“……”

“为什么啊?”

“……”

和没有阻止她一样,我也没有回答她,而在这样长久的沉默里,我轻轻的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她的泪水汩汩而落,也落到了我的脸上,滚烫的一滴一滴,沿着我的脸颊无声的流淌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终于渐渐的平息了下去。

我捧着她的脸,看着她已经哭花了的脸庞,甚至我自己的脸上,也是泪痕交错。我微笑着,抚摸着她狼狈的小脸,还有那双已经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说道:“妙言不要哭了,再哭下去眼睛就要哭坏了。”

“呜呜——唔唔——”

她却止不住的,还摇着头,眼泪又一次纷纷落下。

但这一次,她说话了。

“可是娘,他为什么要娶别人,他为什么啊?”

“那不是别人,那是他的未婚妻。”

“可是我不要!”

“妙言,你不要,那是你的事,但你三叔要成亲,要娶他的未婚妻,那是他的事。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

她听着我温柔的声音,却说出了最残忍的话,顿时脸色惨白了起来,好像无可回避的要面对最让她心碎的一刻,她拼命的摇头,眼泪止都止不住的往下落,惨声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他娶别人,他明明那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的,他在打仗的时候,为了保护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什么就没有关系了呢?!”

听到妙言的这句话,那么任性的话,我突然有些想笑。

年轻的姑娘,充满生气的女孩子,才会有这样任性的权力,认定了他喜欢的是自己,也认定了他是自己喜欢的人,就那么莽撞而天真的期盼着,追求着。

但,时长日久,甚至到了自己的感情都快要被耗尽干涸的时候,才会知道,世上原来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有那么多的求不得。

我温柔的说道:“妙言不要哭。”

“……”

“你的三叔喜欢你,但是把你作为晚辈来喜欢,他是你的长辈,任何一个晚辈遇到危险,他都会——”

我的话没说完,妙言已经急的几乎要跺脚了,用力的抓着我的衣襟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任何一个人!他只对我一个人好,他只对我一个人这么好!”

“妙言……”

“娘!”这一回,妙言已经完全听不进任何的劝告和安慰,我感觉到她的眼睛不仅仅是被哭红了,更像是人在极度惊恐和绝望的情况下,充血胀红了一般,她仰头看着我,声音都在发抖:“娘,我爹不是皇帝吗?我不是公主吗?他们都叫我公主,妙言公主。我可以让爹阻止他成亲吗?我让爹阻止他成亲,我让爹命令他娶我,这样好不好?”

我顿时惊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妙言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妙言——”

“娘,就这样好不好?”

“妙言!”

我突然厉声喊出她的名字,妙言被我震得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睁大雾水蒙蒙的眼睛看着我。

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刚刚她眼中脸上的狂热在这一刻又消散了,剩下了只有满脸的无助,眼中近乎空洞的茫然,我看了她很久,终于慢慢的伸出手去,擦拭她脸上一直未干的泪痕,平静的说道:“妙言不要再哭了。”

“……”

“妙言,不能让你笑的男人,也不值得让你哭。”

“……”

“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可是——”妙言抽泣着,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我喜欢他,也不是因为他让我笑,也不是因为他对我好。”

“……”

“我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是他啊,三叔就是让我喜欢啊!”

“……”

这一次,我感到自己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孩子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击重重的拳头,打在我的胸口上,那种钝痛的感觉比起最尖锐的刀扎进心里,还要更加痛苦,更加难熬。

吧嗒一声,一滴泪落到了妙言的脸上。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也低头看着她,视线中有些模糊的小脸上更添了一分疑惑的神情,我却微笑了一下,说道:“妙言这么说,娘倒是觉得妙言长大了,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而不是单纯的迷恋。”

“……”

“可是,你喜欢他,只是你的事。”

“……”

“他让你喜欢,也只是你自己的事。”

“……”

“妙言,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得到他,也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让他也喜欢你。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你不能因为自己喜欢他,就阻止他的梦想,就截断他想要走的路,那样,你就不是喜欢他,而是单纯的想要控制他。”

“……”

“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让他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让他爱他真正爱的人。”

“……”

“如果正好,他真正爱的也是你;如果正好,他想要去的地方是你的身边,那么你们在一起才会快乐。如果他爱的人不是你,就算你得到了他,你们也不会快乐,他不会,你更不会。”

妙言一听,急忙摇头:“怎么会呢?我和三叔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

“那是因为三叔把你当晚辈,疼爱你,跟男女在一起是不一样的。”

妙言顿时有些急了,眼角都红了起来,她慌忙的说道:“那,我让爹去命令他,我——”

“妙言!”这一次,我的声音没有那么温柔,更没有了刚刚的平和,而是带着一丝严厉,她仓惶的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说道:“你知道,你三叔要娶的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

“是长公主。”

“……!”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长公……长公主……”

“对,也是公主,你爹的妹妹,安国长公主。全天下最有势力的公主。”

一想到裴元灏竟然容许她在扬州开府,那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也更费人猜疑,我几乎不敢想象到底裴元珍做了什么,能让裴元灏对她的恩宠达到这样的巅峰,但既然已经是安国公主,既然开了府,既然他们的婚事已经昭告天下,那么我女儿的奢望,注定只是奢望,一场无果的苦恋而已。

我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她是你的姑姑。”

“……”

“她是,一直陪在你三叔身边的人。”

“……”

“你三叔在打仗的时候救过你,那么娘要告诉你的是,她也曾经为了你三叔,差点把命都丢掉。如果你认为这样就是喜欢,那么谁更喜欢你三叔?”

“……”

“她陪在你三叔的身边时间很长,也一直在为你的三叔付出。”

“……”妙言的眼神一闪,突然说道:“可是三叔喜欢她吗?”

我一愣。

“娘你也刚刚也说了,不是你喜欢人家,人家就该喜欢你;也不是你要他,他就该跟你在一起。那个,那个长公主,就算她为三叔做了很多事,但三叔就真的喜欢她吗?”

我的呼吸也乱了一下。

我没想到,我的思绪已经完全乱了,可妙言的思绪却一点都没有乱,甚至用我刚刚说服她的话来说服我。其实,我只要说一句“你三叔真的喜欢她”,就可以让妙言接受这个事实,但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看着妙言专注的目光,沉默了很久,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说道:“娘,其实三叔不喜欢那个长公主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应该叫姑姑。”

妙言愣了一下。

我又重复道:“别人称呼她为长公主,但论辈分,她是你爹的妹妹,是你的姑姑。”

“……”

妙言沉默了下来,眼中满是纠结挣扎的眼神,却一直没有开这个口。

因为——这个时候,她似乎才突然意识到,真正的意识到,她和她三叔,并不是完全对等的。

她叫他三叔,他的未婚妻是她的姑姑,他们两个人才是同一辈的,而她在他们的面前,不过是一个晚辈,一个惹人疼爱,但却不足以和长辈相提并论的小姑娘。

三叔,姑姑,这两个称呼,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就在她的眼神越来越乱,甚至慌乱的时候,我又愣冷冷的开口道:“你以为你是公主,你以为你的爹是皇帝,你就很有权力,可以为所欲为吗?”

“……娘。”

“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一个软弱可欺的人,也许,他真的会放弃自己的未婚妻,也许,他真的会因为你是公主的身份而到你的身边。但你要记得,他不是为了你跟你在一起,而是因为你是公主,你有这样的地位和权势,才跟你在一起。”

“……”

“但他的心里想什么,被强迫之后,是会高兴还是难过?是会喜欢强迫自己的人,还是会厌恶强迫自己的人,我想,不仅他知道,你自己也该知道。”

妙言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你更要明白的是,即使你爹是皇帝,你阿爹是金陵最有势力的人,你也不可能为所欲为。你是公主,但还有长公主,你有势力,别人也有势力。”

“……”

“哪怕是你爹,你阿爹,都不能随心所欲的欺压别人。你可以用权势欺压人,但别人的内心是不会屈服的,反而会厌恶你,憎恨你。当你欺压的人越多,憎恶你的人越多,反抗你的精神也就越多,越强。”

“……”

“那个时候,不要说你是公主,就算是你阿爹这样的身份,你亲爹这样的地位,都会被人反对。”

“……”

“妙言,你要记住,权力是用来建设的,不是用来破坏的。”

“……”

“权力可以用来保护你爱的人,但不能用来伤害你爱的人。”

“……”

“权力应该是成人之美,而是不是成人之恶。”

“……”

“就算你心里很痛苦,不能做君子,难道你就要去做小人了吗?”

我越说,妙言眼中的神情就越痛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争斗着,撕扯着她的灵魂,善与恶的抉择,理智和感情的碰撞,原本就是痛苦的,而她那样稚嫩的思想突然要接受这一切,并且是在知道刘轻寒即将迎娶她的姑姑的情况下,那种痛苦,更是深重。

当我抱着她的时候,只是触碰到她颤抖的身子,几乎都能感觉得到。

和我一样,胸口刀绞一般的痛楚。

她沉默了很久,眼中的狂热和任性都慢慢的消退了,却升起了那么多的无助,当她抬头看着我的时候,又有一滴眼泪从眼眶落下,吧嗒一声。

“可是娘,我真的喜欢三叔啊,我想嫁给他啊。”

“我明白。”

“我比别人更喜欢他……”

“娘知道的。”

“为什么我和他就是不行呢?难道就因为那个——长公主,我的姑姑吗?”

我低头看着她,微笑着,却觉得每一次自己微笑的时候都心如刀割,只能用力的抱着她,轻轻的抚摸着她哭得不停颤抖的身子,感觉到她的眼泪又一次濡|湿了我的衣襟,胸口那片冰凉的感觉慢慢的,慢慢的蔓延开来,仿佛我的心,也这样慢慢的凉了下来。

我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而是抱着她,温柔的说道:“妙言乖,妙言不要难过了。”

“……”

“妙言,你现在还小,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也能遇到很多很好的人。”

“……”

“娘相信,你将来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的男人,或许和你三叔一样好,也许,比你三叔还好。你一定会幸福的。”

妙言柔软的靠在我的怀里,我也知道,我说的那些话,她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轻轻的抽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大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

“娘,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