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陆舟才敲下了一行字,问道。

【如果找不到呢?】

老先生打字速度很快,等不到五分钟,便对他的问题作出了回复。

【你说的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如果在tev以下的能标寻找不到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只能宣布最小超对称标准模型的破产,然后到更高的能区上去寻找我们要找的东西。证明我们先前的工作是错误的,这同样是一项重要的发现,虽然不一定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但我觉得,你其实可以对我们的理论更有信心一些,新大陆就在眼前,我甚至闻到了香料的芬芳。】

说到最后,老先生甚至语气轻松地和他开了个玩笑。

只不过,陆舟却并没有这么乐观,根本笑不出声来。

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体会过那种在量子世界的迷宫中,几十年如一日的钻研的感觉,所以并没有培养出一名理论物理学家在面对未解之谜时必须具备的幽默精神。

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并不会让他沮丧。

但如果一项研究看不到尽头,又看不到未来,很难让他不产生烦躁的感觉。

是的,这个课题带给他的便是这种感觉。

哪怕队伍里有着一位诺贝尔奖大佬,也无法用肯定的语气,给他画出一条可靠的路径。无数种方法摆在面前,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比较可能性的大小。

不像他研究的那些数学问题,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审稿可能需要时间,但最终一定能为他的努力画下一个句号。

而让陆舟感觉烦躁的,不仅仅是他所从事的这个课题所面临的困境,整个理论物理学界的困境都在这里。

理论的发展与实验远远脱节,构建这座大厦甚至并不是什么严谨的实验数据,而是一条条没有经过实验检验、甚至是几十年内根本无法检验的东西。

基于被证明的理论和有限的现象提出猜想,然后用数不尽的猜想构建一个模型,理论物理学所仰仗的“标准模型”,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不靠谱”的东西。

六十年代超对称轮提出,八十年代弦理论兴起,然而前几年才在实验室中找到上帝粒子,理论物理学界匆匆宣布进入“后标准模型”时代,还没来得及兴奋两年,大亚湾的中微子一个振荡,又差点duang的一下让标准模型推倒重来。

陆舟可以理解,弗兰克老先生为什么如此执着在超对称论上,如此迫切的想要找到超对称粒子。

这份执着绝对不是因为什么赌约那么肤浅的东西,而是因为超对称论如果不成立,标准模型的漏洞就无法补上,基于超对称论基础上建立的弦论也将崩盘……

如果这些事情一旦发生,一定会有不少人,问他们一句扎心的话——“你们这半个世纪,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如果理论物理学像新闻一样就好了。

今天发现了这个,明天推翻了那个,后天又实锤了这个,每一天都是新的一页……

但事实上,但凡细心的人都可以发现,几乎所有理论物理学家在公开描述一个新颖的观念时,都会在自己的话中加上一个“可能”这个单词。

关于暗物质的推测,陆舟也不知道自己的推测究竟是否正确。

两种理论都有成立的可能性,但得出的结论却是天差地别,如果他有确凿的证据能将对方的理论驳倒,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说服弗兰克先生,但很可惜他没有。

只能等待实验去检验了。

犹豫了一下,陆舟搁在键盘上的双手终于动了,敲下了一行字。

点击,发送。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还是更倾向于认为,我们发现的并不是什么新大陆,而是冰岛。】

远在太平洋的另一边,坐在副驾驶位上,等待着回信的弗兰克教授,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把坐在他旁边开车的博士生给吓了一跳,

赶紧减慢了车速,那博士生瞄了眼电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弗兰克老先生摇了摇头,关上了笔记本的盖子,笑着说,“我和你说的那个华国小伙子还挺幽默。”

……

虽然最后开了个玩笑,但陆舟的心情却并不算好。

盯着电脑中的文件看了好久,又看了眼旁边那叠几乎写满的a4纸,他双手抓着头发,满脸都是浮躁。

两线作战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一边是数论,一边是泛函分析和群论,每一个问题都让人头大

而且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弗兰克先生在对称场外引入额外维的操作,实在是缺乏数学上的美感,明明按照他的那套观点,从暗物质的角度来解决这个问题,很多在数学上解释不通的问题都可以避免。

如果从暗物质的角度出发,每一个zpz的生成元都能被映射到exp(2pi·ip)这样的函数上,庞特里亚金对偶问题也可以得到妥善的解决……大概?

总之在数学上的直觉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很大,和完善这套理论的工程量一样大!

靠在了椅子上,陆舟望着天花板,大脑里不断徘徊着那些符号,连马上要去吃饭的事儿都忘了。

群论…

群论……

要是这群论的问题和数论一样简单就好了……虽然数论也不算简单。

等等,群论?!

陆舟眼睛一亮,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这一闪而逝的灵光并没有照亮750gev特征峰下的阴影,而是意外地亮在了波利尼亚克猜想的头顶上。

从椅子上一把坐了起来,陆舟手中转着笔,大脑转得飞快。

群论是个很强大的工具,不但和泛函分析中的希尔伯特空间并列为量子力学的两大理论神器,在数论中、尤其是针对无限的素数问题进行研究时,更是往往能发挥奇效。

比如,任何基础数论的老师,在第一或者第二堂课上都会提到的一个很经典的范例——费马小定理。

这条定理有很多中证明方法,其中公认最简洁证明方法,便是用群论证明的。

至于有多简洁,标准字体甚至只需要三行就能做到。

即,若α和p互素,由euler定理有α^φ(p)≡1(modp),但φ(p)=p-1,故α^(p-1)≡1(modp),两边乘以α即可得结论:当α是自然数,p是素数时,有α^p≡α(modp)。

是不是很简单?

事实上,费马小定理只是欧拉定理中的一个特例。

不过用欧拉定理,依旧可以用群论的方法解决,而且全部证明过程用不了半页纸。

这段时间里,陆舟在思考波利尼亚克猜想证明的时候,思路一直在如何对筛法的拓扑学原理进行补充上,如何将k=1形式推广到无穷大的自然数上,却没有考虑过运用其他的数学方法……

事实上,arxiv网站上的很多论文,这大半年来也是在干同样的事情,尝试改进他的方法,然后在此基础上解决波利尼亚克猜想。

然而,连陆舟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从一个毫不相干的物理课题中得到了启发。

救出这位被巨龙困在城堡里的公主方法,并不是给这把曾经斩过一头小龙的宝剑附魔,而是应该取下背在他背上的那柄长弓。

指间的圆珠笔转得越来越快,最终嗖的一声飞了出去,“啪”的打在了台灯上。

没有去捡,陆舟忽然长叹一声,趴在了桌子上,有些懊恼地感慨道。

“疏忽了……这条思路,说不准还真行得通!”

灵感一来,思路如尿崩,挡都挡不住!

将“750gev”的事情暂时放在了一边,陆舟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扯出来一张崭新的a4纸,顺着这条新思路,开始认真钻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