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倒认为公子文远行事谨小慎微,过于保守。如今天下七分之势,弱肉强食,若只是固守城池,不去争取一州一地,恐怕不能长存。倒是公子文怀,行事作风颇有太祖公骁勇善战的遗风,更适合立为储君。”另一名门客反驳道。

云霁暗地里观察着秋水衡的脸色,只是这人太过老练,太会隐藏,无论说到公子文远,还是公子文怀,都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

朝堂之上的第一把手,果然是只万年老狐狸啊。

两名门客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另外三名门客也卷入了争论之中。一时之间,五名门客,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唯有云霁不紧不慢地在喝着茶。

“不知季兄有何见地?”秋水衡见云霁置身事外,便将话题引向了他。

云霁又品了口茶,将茶盏放好,将袖子捋规整,悠悠地开口:“此时此地我们这些人议论这件事恐怕不恰当。”

“第一,现在文宣公依旧在位,虽然年迈,但气色不见衰。此时议论为时过早。”

“第二,立不立储,立谁为储,应该在朝堂之上由大臣们各抒己见。在此地议论,恐怕是过于随意。”

“第三,我们只是秋相的门客而已,行走各国,寄居门下。立储乃宣国的内事,恐怕不便让我们这些外人来议论。”

云霁语毕,五位方才还在争论不休的门客顿时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云霁看了一眼秋水衡,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而秋水衡的表情没有变化,依然是微笑着的。

“这么说来,便是出此题目的在下疏忽了。”他笑着说。

这句话一出口,五位门客更是噤声了。

虽然这句话秋水衡是笑着说的,但从内容听来,他分明就是生气了,为季云反驳了他的话而发怒。

惨了惨了,这位门客应该会被秋水衡“请”出府邸了,诸人这么想着。

但奇怪的是,秋水衡非但没有逐客,反而走到云霁面前,给他敬了杯茶,对他的考虑周全表示敬佩。

五位门客倒真是看不懂了。

是夜,秋水衡留了包括云霁在内的六名门客在相府留宿。

秋水衡特地让下人绕开了名外五名门客,单独叫了云霁出来夜谈。

云霁也是早料到了这一点,连衣服都没有换,面具也没有卸下来。

“方才若不是季兄提醒,恐怕秋某就是犯上了。”秋水衡在凉亭背手而立,见云霁来了,便转过身来,还是和熙的面色。

“秋相过奖。”云霁礼貌了一句。

秋水衡的为人他仔细琢磨过,既然是一只老狐狸,肯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一丁半点儿的痕迹。

满朝上下为立储之事争得沸沸扬扬,陈博涉那边已经是宝剑出鞘了,但秋水衡还能将自己伪装成中立的立场,可见他要么是在暗作准备,要么是在揣摩文宣公的意思。

所以云霁才能说出,这件事不适合在此时此地,让他们这些人议论的那番话,也猜测秋水衡的真正目的,是想找个心思深沉,不形于色的左膀右臂。

“方才的论战之中,季兄才思敏捷,心思细腻,又谨言微行,颇得我意。不知季兄是否有意在辟舍常住?”

秋水衡说这番话的意思便是他已经通过考试,并且希望他能留下了。

云霁当然求之不得,“能得秋相邀约,定不辱使命。”

秋水衡看着他,面露满意之色,“我就是喜欢和季兄这样的聪明人一起议事,话不用全说,点到即止。”

云霁也微微笑道:“草民也愿意追随如秋相一般识大体的贤人,将来谋个官途,或者谋个富贵。”

“如此甚好。”秋水衡点头。

二人又说了些家常话,临别时,秋水衡问:“不知季兄今年贵庚,可有娶妻?”

“近年三十有六,尚未娶妻。”云霁回答。他那张面皮确实是个中年男子的样貌,只是外表看来并不十分聪明罢了。

“既然如此,我便要给季兄寻思一个了。”秋水衡笑道。

“那就多谢秋相了。”云霁鞠躬作别。

秋水衡说要给他安排亲事?呵呵,云霁冷声想笑,这分明就是想找个人监视他而已。

回到住处之后,云霁见四下无人,于是关好了门窗,用芊子挑着面皮剥落了下来。

这刷了蜡油的不透气的东西一整天都闷在脸上,滋味十分不好受。

外界传言秋水衡体恤下属,知人善用,广纳贤才,诚以待人,但今朝得见,却并不像外界所说的是个值得投靠的人。

此人算计颇多,隐藏得颇深,几番对话下来,几乎都是在试探,在评估,在威胁。即使将来真的能得到他的重用,恐怕也只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但除了秋水衡之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难道要去投靠那个脾气暴躁的武夫陈博涉?

云霁犯了愁。

虽然伪装是伪装得顺利,投奔也投得顺利,但这山下之事远比自己这么多年,跟师父所学到的,要复杂得多。

人人都是居心叵测,心怀鬼胎。在这庙堂之上,不可不防。

想到此,云霁顿时觉得前世的云晗昱,真是太天真了,难怪会被陷害。

如果他上一世,能有这一世,哪怕十分之一的算计之心的话,也不至于会被吊死在城墙之上,还恶名昭著,遗臭万年。

这一世中,既然不能重蹈覆辙,那么无论是勾心斗角,还是寄人篱下,只要能为己所用的,都要利用,都要忍耐。

“师父,既然我有幸能再活一世,就不会白白活着。”

第11章 初见

自从跟秋水衡议论了几次富国强兵之策之后,秋水衡笼络人才心切,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了些歪门法子。逼他娶妻生子也是其中之一。

云霁在秋水衡府邸居住期间,秋水衡给他介绍了各色女子,甚至还将自己的表妹介绍给了他。

秋水衡的表妹二十岁出头,很是娇俏。介绍给季云这一介布衣,任谁看着都觉得是女方委屈了,偏偏云霁还推三阻四。

“你这样可就不识抬举了啊。”秋水衡的声音有些愠怒。

云霁装作有些胆怯的模样,佝偻着背。脸上却又浮现出猥琐的样子,不时偷瞟了一下表妹的脸。

“你看,他又看我了!”表妹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尖叫起来,转而将手中的扇子朝云霁丢过去,“混账东西,不准看我。”

为了不让秋水衡在自己身边安插一个眼线,也为了让那位大小姐能讨厌自己,云霁真是硬着头皮做足了一番功夫。

秋水衡急忙挡在二人中间,朝云霁陪不是,“季兄啊,家妹不懂事。”

云霁被秋水衡请回屋了。他表妹还在院子闹腾,说些什么要嫁也要嫁陈将军之类的话。

——

娶亲的事情因为这次的不欢而散而告一段落,秋水衡又动了另外一个笼络他的心思。

于是正逢小年,文宣公设宴招待群臣之际,秋水衡便带着他一同赴宴。

宴厅之上,文宣公端坐正中,两位公子文远和文怀分坐两边,所有大臣也是分两边就坐,为首的便是秋水衡与陈博涉。

陈博涉暴戾凶残的谣言流传得广了,连着对他外貌的描述也妖魔化了起来。

有人说他满面髭须,面色黝黑似张飞,有人说他青面獠牙,横眉竖眼似钟馗。但见了面才知道,这些谣言通通都不靠谱。

陈博涉的肤色比一般汉人稍黑一些,双目深邃,嘴唇温润,鼻梁高挺,算得上是极其英俊的。且这个英俊凭生出了一股风流的姿态,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贵气十足,没有丝毫粗犷之气。

云霁顿时觉得可以把一介武夫、目不识丁之类的判断收回了。

一般大臣身后都站着家丁或者武将,只有秋水衡身后站着的云霁,若是家丁的话,穿得过好,年龄也大了些。若是武将的话,那身形单薄,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倒也不像。

陈博涉不禁朝云霁多看了两眼。那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云霁的时候,犀利得如同老鹰一般。

云霁被这么盯着,总觉得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因为陈博涉的样貌和那双犀利的眼睛,总能使他想到那个人。

前世的那个纠缠了云晗昱一生的男人,同样是这般挺阔的五官和犀利的眼睛。即使嘴角挂着笑,喝醉了酒,或者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的时候,那双眼睛却是清醒的,清明的。

这正是那个男人可怕的地方。

就像现在陈博涉已经微醺了,打量着他的时候,那眼神却还是质询的、警惕的、探究的、仿佛生生要把他剖出一个洞来。

云霁微微低下头,错开了对面那焦灼的目光。

陈博涉嘴角轻挑,似笑非笑,似乎心中有数了。转而看着当今国君。

“宣国这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诸位爱卿竭尽心力,劳苦功高,本王要敬这一杯酒,以表感谢。”文宣公颤颤巍巍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身边的侍从要去扶,被他挥手制止了。

臣子们在这之后也纷纷起立,举起酒樽,齐声道:“祝吾王洪福齐天,江山万年。”

宴请结束之后,秋水衡被文宣公留下来下棋,只能挥手让云霁独自回府邸。

云霁的马车行至半道的时候,突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鞭响,接着两匹马开始急速的转弯,仿佛是被人一鞭子催促着改变了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马车颠簸得厉害,云霁根本都站不稳,跌了几次之后,总算摸着了窗户,探出头去。

马车上的驾车人不是来时的那个马夫,而是一个不认识的身着黑衣的壮硕男子。那男子见他探出头来,便回答道:“我家主子请你去小叙,你在里面乖乖坐着,若是不听话,磕着碰着了,受罪的是你自己。”

好汉不吃眼前亏,云霁大概猜到了,到底是何人会找自己去叙事。

最近秋水衡在朝堂之上连连得势,连本不在职权范围之内的外部事宜也能论述得有理有据。而他门下得了一个得力门客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

秋水衡得势了,吃亏的自然是陈博涉。

所以找了个机会要抓着自己去“喝茶”的,十有八九就是那位武将军。

马车行至将军府邸,走偏门。

云霁走下马车的时候,陈博涉正在等候,见人毫发无损地来了,于是面露喜色,微微鞠了一躬。

“贸然请先生来说说话,实在是失礼了。”

云霁冷笑了一声,退无可退,索性阔步走进了将军府邸。

“既然将军知道强行邀约,有失得体,那么就烦请将我送回去。”

陈博涉轻笑,嘴角微微上挑,那个样子……

云霁心头一颤。

那个样子可不跟当年那个男人一模一样么?

“请问先生是愿意走着进去与我说话呢?还是被人扛着进去和我说话呢?”那轻佻而威胁的语气也是一模一样的,云霁不禁打了冷颤。

前世被那个男人掌握着身家性命,玩弄于鼓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