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琳转过头打量夜景的间隙,谈听瑟垂眸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微微发冷的掌心覆在另一条手臂上,试图用体温来温暖。

明明是夏夜露天的甲板,她却觉得像身处空调温度过低的阴冷房间。

她垂眸盯着自己脚尖周围的一小块空间,竭力忽略着自己正身处游轮之上的事实,更不敢抬眸去看夜色下黑沉沉的海域。

舞团的负责人查理走在最前,此时正和数位官方人员握手寒暄。谈听瑟就站在查理斜后方,忽然听见那个翻译用法语道:“……这位是知名企业家陆先生,支持过海城许多文化建设项目。”

她一怔,蓦然抬眸。

几步开外,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和查理握着手,微微一笑的样子风度翩翩,用法语说了句“幸会”。

下一秒,他眸光微动,转而与她四目相对,浮于表面的笑慢慢褪去,眉眼平和。

谈听瑟只愣了片刻,接着便冷漠地移开眼,刚才眉眼间尚未掩饰完全的不安刹那间被藏得无影无踪。

陆闻别目光一顿,平静地收回手垂在身侧,不再多言。

原本他并不准备来,甚至在海城方面的盛情邀请下也准备让其他人代行,试图如她所愿再也不见。

但却在得知宴会地点在一艘游轮上时改了主意。

说他多虑也好,说他小题大做也罢,就算谈听瑟不想见他,他也要亲自来确保一切安稳。

就当是……最后一次。

但看她的反应,大概在怨恨他又不顾她的意见执意出现在这里。

“这是谈,这次剧目的女主角,我们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的女首席。”查理介绍道,“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巴黎,她都很受欢迎。”

谈听瑟适时上前,伸出右手跟对方交握,笑着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道:“您好。”

对方一通夸赞,又浅浅提及了谈氏。

谈听瑟自始至终都笑得端庄得体,不同于舞台上外放的模样,此刻脸上的每一分表情都含蓄内敛,恰到好处。

然而,和面前几位握手寒暄的同时,她也用余光留意着站在一旁的陆闻别。一想到又要跟他假装客套地往来,心里就抑制不住地烦躁。

他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那天她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诚然,偶然的碰面或者极个别必要见面的场合无法避免,但远在海城的这场宴会,不可能属于偶遇和“不经意”的情况。

这几天她一直用别的事转移注意力,才又重新调整好心态,并且做好了尽可能不再和陆闻别见面的可能。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再次碰见他。

一想到那晚提及的那些,谈听瑟只想远离。

就在她渐渐靠近陆闻别的方向,两人将避无可避地交谈的下一秒,站在原地的男人身形忽然动了,侧身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道:“接个电话,失陪。”

说完便转身离开人群。

谈听瑟心情微松,没留意到对方转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公式化的你来我往结束后,一行人来到餐厅。

餐厅位于密闭的船舱内,踏进去的一瞬间谈听瑟四肢就不由自主变得僵硬起来,尚未回温的双手变得愈发冰冷。

明明船舱很宽敞,但对她而言却逼仄得仿佛天花板都要压在头顶,两个作为出口的门更是小得可怜,在她眼里就像是只够一人侧身通过。

而这狭窄船舱之外,则包围着深不见底的海水,深黑色的冰冷液体无边无际,或许里面藏着可怕的巨型怪物,可以将一切吞没至深渊。

有关那次事故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回,让她心悸。

忽然,熟悉的木质香在身侧靠近,明明是微冷的香调,那点冷意却在此时不值一提。

谈听瑟看见来人,蓦地清醒过来。

陆闻别蹙眉,“你——”

她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微微抬起下颌,从他身边走过。

他没动,依旧停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才不疾不徐地抬脚离开。

两个舞团的人说说笑笑地混着坐在了一起,互相用英语或者法语交谈。谈听瑟身边坐着的则是海城芭蕾舞团的一男一女两个首席。

几人昨天都已经互相见过面了,甚至还一起“切磋”过,所以彼此间熟悉不少。

她身边坐着的这位名叫顾加恒的男首席和昨天一样,依旧对她表现出超出其他人的热情,说话时总笑眯眯地望着她,年轻清俊的眉眼热络开朗,很难让人抗拒或拒绝。

她一边回应对方的话,一边忍耐着处于船舱内的恐慌,如果不是需要在外人面前粉饰太平,她可能会坐立难安。

面前精致的瓷盘里食物香甜可口,她却味同嚼蜡,只能竭力掩饰着不让自己脸上表露出异样。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我还是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跟你合作。”顾加恒说道,“我看过很多遍你演出的视频,跟你合作应该是很多男首席的梦想吧?有机会我一定会去巴黎看你的现场演出。”

“谢谢。”谈听瑟有点无奈,生怕旁边的女首席被这些话得罪,“不过我的水平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没你说的那么好。海城芭蕾舞团的演出我也看过很多,里面的女首席水平都是出类拔萃的。”

顾加恒半开玩笑:“那你有看过我的演出吗?这么说起来,我们岂不是很早就注意到彼此了。”

正要回话,谈听瑟忽然察觉到似乎有某束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于是下意识循着某个方向望过去,却只看见和身边的人垂眸说话的陆闻别。

她蹙眉,收回目光。

“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顾加恒问。

谈听瑟顺势放下餐具,不再强迫自己进食,“没有,只是正好不太饿,又想出去透透气。”

“正好我也好想出去,可能是我不喜欢人多吧,总觉得有点闷。”顾加恒抹了把脸,神情期待中又带着些可怜,“我们一起出去吧?”

见状,谈听瑟实在拉不下脸拒绝,只能点头,“好吧。”

说完,两人和身边的人打了招呼后,一起站起身默默离开餐厅。

“陆先生?”

陆闻别手一顿,收回视线淡淡笑了笑,回神应道:“这事我会考虑的,到时候安排人和这边对接。”

说完,他放下酒杯道了声“失陪”,然后起身离席。

谈听瑟和顾加恒是从餐厅侧门离开的,这扇门外是一条船体外侧环绕一圈的长廊,围栏另一侧是海面,走到尽头就是甲板。

她走在里侧,根本不敢看外侧的海面,哪怕平静海面上倒映着岸边楼宇的霓虹,在别人眼里美轮美奂。

离开船舱后她也没能缓解那种糟糕的情绪。

“终于有机会独处了。”顾加恒不好意思似地摸了摸后脑,“有些话我昨晚憋了一晚上了,很怕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什么话?”谈听瑟勉强回神。

“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是你还不是首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你跳的配角我也看了无数遍,你在我心里就是类似女神的存在,我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你这么近距离地说话。”他傻笑起来,“昨天我觉得我快体会到一见钟情的滋味了。”

谈听瑟一怔。

“我真的很喜欢你,也不知道是不是仰慕更多一点。”顾加恒握拳抵在唇边轻咳,“我也知道我大概没什么机会,但是机会近在眼前不抓住好像不甘心。”

她抿了抿唇,“我——”

他却又急忙反驳:“我不是要答复什么的!真的!就是想要一个联系方式,要一个可能或者……机会?希望偶尔能跟你联系联系,说说话,有机会的话能再在巴黎或者国内见面。当然,我确实挺想不自量力地追求你的。”

一见钟情……

听见这四个字,谈听瑟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她下意识地就想干脆明了地拒绝对方,免得给对方无谓的希望,让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然后刚一抬眸就看见了黑压压的海面,她心里一紧,呼吸也随之凝固。

“怎么了?”顾加恒表情苦涩而失落,“就是一个联系方式也不行吗?”

“……联系方式的话,可以。”谈听瑟脑子乱哄哄的,到底点了头,准备在微信上再跟对方说清楚。毕竟宴会还没结束,眼下不好弄得太尴尬。

交换联系方式后顾加恒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谈听瑟受情绪影响听不太进去,更没心思专心思索,只能礼貌性地不时应和。

没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快掩饰不住了,只能以打电话为借口表示自己需要独处。

顾加恒握着手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点点头表示理解,离开前却又迟疑道:“你脸色看着好像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没有啊。”谈听瑟强撑着笑笑,“可能只是因为这里光线不太好?”

“好吧。那,我先走了?”他指了指身后,重新笑起来,“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叫我。”

她保持着笑容,“嗯”了一声。

确认顾加恒走远后,谈听瑟终于卸下脸上的伪装,不安地环顾一眼四周,最后迟疑着抬起手,同时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扶住甲板边缘的围栏。

然而没被打扫干净的透明水渍却蓦地让她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地朝围栏扑去,狠狠地撞在上面。

一声惊恐的尖叫卡在喉间,她肋骨以上的位置扑在外面,虽然远不至于跌出去,但却让她毫无妨碍、毫无准备地俯瞰着整片海面。

深重的寒意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谈听瑟瞳孔紧缩,面色苍白地紧紧攥着栏杆,一口气就此卡住,整个人如坠冰窖,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一双手握住她的肩,试图让她后退,于是她握住围栏的手更加用力,终于失声喊道:“别碰我!”

“谈听瑟。”身后的男人嗓音沉稳,语气焦急而严肃,“是我。”

陆闻别?

谈听瑟目光渐渐聚焦,再次触及海面的那一刻猛然闭眼。

“我扶着你,先退回来。”他说。

她用力深呼吸,像濒死的人那样。

“不用你管。”她僵硬地直起上半身,声线在夜风里细细颤抖。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用力咬住唇,逼退生理性的泪水,回身用力挥开男人的手,“你离我远一点!”

谈听瑟脸色发白,眼眶是脆弱而恐惧的红。

陆闻别胸口一窒,勉强平稳住自己的呼吸,停在半空的手再度伸了过去,“你状况不好,我让游轮返航。”

走进餐厅时她脸色就不太好。晚餐途中他数次观察,她表面好像没什么异样,实际动作有些迟缓和不自然,跟她刻进骨子里的用餐礼仪相悖。

联想到曾经的那次游轮事故,他有了某种猜测,胸口蓦然沉重。

他庆幸自己今晚来了的同时,也对严致让她独自前来置之不顾的举动有些恼怒。

“我很好,不用陆先生关心。只不过刚才差点摔倒,有点吓着了。”

哪怕依旧恐惧着,谈听瑟还是逼迫自己松开了攥着栏杆的手,松开后才发现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筋挛到发疼。

她胸口不断起伏,一方面因为后怕,一方面是因为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要被陆闻别看到这一切?

被他看到懦弱与恐惧,被他看到自己还深陷于过去阴影中的样子。曾经拍那支水下芭蕾的短片时,她以为自己克服了对水的恐惧,还自以为是地将视频命名为“新生”,那次晚宴上这短片同样也被陆闻别看到了。

结果呢?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