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商队中州东南部边陲的某个小城出发,在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进入了林州的范围。

进入林州之后,景象瞬间变得截然不同。

林州是天下木修最向往的地方,亦是乙木之道最为强势的地方。很多木灵根的修者,在修为有成之后,都会选择长途跋涉,来到林州修行。

因为乙木之道的盛行,使得林州的环境,和其他地方也大不相同。在林州,到处都是生长着百年千年的巨木,到处都是无尽的丛林。不过,这些生长了百年千年的树木,对于修者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在其他修炼界,任何一株生长千年的古树,势必会成为最顶级的灵材,可以用来炼制各种法宝。但在林州,这些自身树龄远超寻常化灵,甚至比一些返虚期还要更加长寿的古树,却截然不同。这些古树,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可以成长为修者能够使用的极品灵材。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凡木而已。

在林州无尽的丛林当中,那些自然生长而且有价值的灵种树木,就像是东海当中的一抔水。所以,针对这种特殊的环境,林州甚至还有一种其他地方绝对没有的修者职业,被称为寻木师。寻木师们常年行走在深山老林里面,他们的工作,就是寻找那些隐藏在无尽丛林当中的灵种。

只要找到一棵,他们的生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以将这颗灵种的位置,卖给那些大势力大门派。也可以自己守着这株灵种,以后世代吃喝不愁了。

在林州,从来不乏某个原本身份卑微的幸运儿,因为发现了一株灵种,得以飞黄腾达,建立起一个修者家族的故事。毕竟,那些灵种寿命往往都很长。只要能发现一株,完全可以支撑一个家族数百年的兴旺。

商队速度并不快,一方面是因为这趟生意并不着急,无需着急赶路。另一方面,行走在林州的这种老林间的官道,也是十分危险的。

这些危险,有的是来自于那些老林当中潜藏的妖兽,有的则是来自于附近的盗匪。在林州的这些老林当中,虽然不大可能出现七阶以上的大妖,但七阶之下的妖修,还是有的。七阶之上的大妖,往往会因为自身灵力波动太强,而被附近的强大门派追踪到,继而派高手前去围剿。但大妖之下的普通妖族,林州的修者则是将其完全放养。

在商队当中,有辆并不如何华贵的驼车。驼车上坐着的,正是乐桓和他那位老外公。乐桓如今是化灵五重天巅峰的修为,而那位已是返虚修为的老外公,则是继续扮演他的炼气期老仆。

这支商队,原本并不做客运生意。不过,既然这对主仆修为不低,在这种小商队里面,已经属于那种需要花大价钱才能请来坐镇的高手,自然也就没谁会计较这个。反正多个高手护持,商队的安全,也会大大提升许多。最关键的是,他们不收钱,反倒还要倒贴给商行一些。

临近正午,商队停了下来,将所有的驼车围成一圈,在当中起火做饭。商队当中,那些化灵期的修者,或许不用经常进食。但那些炼气期修者,可就挨不住了。不过这林州的老林当中,从来都不缺少低阶妖兽,随便进去打一些回来,足可以满足商队的日常补给。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林州的那些高阶修者,会留下这些低阶妖兽的原因。林州可不是云莽沦陷区,更不是蛮荒。在这里,妖族只是修者们散养的吃食和物资而已。

整个商队,大约有五百多号人,其中化灵期只有十四位,这还是加上乐桓两人之后。不过,这商队领头的,却是个化灵后期的修士,实力颇强。有他坐镇,商行本身的实力也增加了不少。

“老弟,刚刚打了个四阶的妖,老哥我也给你送来了点。”

驼车内,乐桓正在打坐静修,车外忽然传来那位商行头领的声音。乐桓当下便停止修行,打开车厢,将那位已是化灵后期的商行头领迎了进来。

“多谢老哥!”

如今的乐桓,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之后,再也见不到当初那个世家子的模样,整个人气质大变。眉宇之间,竟有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意味了。

商行的头领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按化灵期修者的寿元来说,估摸着至少一百四五十岁得有了。以他这个年纪,称呼如今不过二十多岁的乐桓一声老弟,实在是让人觉得别扭。但这在修真界,也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

老汉是个十分热心的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对于商队的那些炼气期修士,老汉并不如何苛刻。而对乐桓这对貌似主仆的客人,也是十分友善,有事没事经常来乐桓这边坐坐。

如果是以前,乐桓肯定觉得,此人应该是天生的热心,必然会与之深交。但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人,俯瞰过很多世事以后,乐桓却看的更透彻了。这位化灵后期的老汉,无非是摸不清他的跟脚,想要来试探试探他的底细。若是对商队有威胁,那就赶紧想办法打发了。可若是真的有些来头,来历不浅,那自然是要用心结交的。

可惜,乐桓表现出来的,却是十分的不上道。对于老汉的示好,只装作什么都不懂的雏儿,也没露出过什么底细来。

乐桓和这老汉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忽然,商队当中响起一声尖锐的警报声,老汉紧忙离开车厢,去外面查看情况。

然后,乐桓便看到,有数十名修为皆在化灵期以上的修者,御使各式飞行法宝急速飞来,将整个商队包围了起来。

虽然只有数十人,商行这边却有近五百人。但若真打起来,对方拼着死掉十位化灵,绝对能够把他们这支商队全灭了。

“春点开不开?”

这数十人当中,为首的一个,是个用特殊法宝遮掩住气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不过,其毫不掩饰的灵压,却已经在告诉大家,他已经是化灵巅峰的修为了。

而他对商行这边的喊话,则是林州这边特有的黑话。对于这种黑话,乐桓并不陌生,因为林州和远东接壤,两地的黑话也有很多类似的地方。而当年他的那位老爹,本就是以流匪的身份起家。虽说自乐桓出生以后,那位如今的远东经略使大人,就已经有了正牌的官面身份。但这些黑话,乐桓还是从小就门清的。

所谓春点,其实指黑话的意思。春点开不开,就是在问这支商队,懂不懂黑话,懂不懂这里面的规矩。

“春点开,门清!”商队领头的老汉,大声回答的同时,双手做了个怪异的手势。这手势,同样是只有精通商队规矩的人,才能做出来的。

那位遮掩了面容的化灵巅峰修者又道:“绺子口紧,支不开局子,借片儿!”

商队领头老汉心领神会,知道这是要钱的意思。但同时,他又没直接拿出所谓过路钱,而是问道:“哪座山的窑?兄弟报个蔓!”

老汉的黑话,是在问这伙人是从哪来的,什么跟脚。

“倒,千斤蔓,水里的鱼!”

听到这个回答后,老汉顿时眉头一皱,脸色越发难看。同时,朝身后做了个手势,然后便有人拎过一个鼓囊囊的灵晶袋子,一看就知道数目不少,扔到那位蒙面化灵的脚下。

“项入窑!滑了!”

蒙面化灵拿到这袋子灵晶之后,朝四周大吼一声,随即数十名化灵修士先后御使法宝,迅速飞离了这里。

待到这些人离开之后,商队再次恢复了平静。那些普通的炼气期修者,一个个也像没事人一样,该吃东西的吃东西,该休息的休息,就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根本没有什么倾覆之危一样。

这倒不是他们多傻,委实是这类事情见得太多了。

常年走商队,路上这种路匪,他们实在是熟悉的很。别说他们了,就连乐桓,这一路上都已经看腻了。

刚刚双方所说的几句黑话,乐桓倒是都能听明白。大致就是这伙路匪要钱,商队问他们是哪座山头哪家势力的,而路匪则回答是东面姓陈的。所谓水里的鱼,在这种黑话当中,水指的是官家,水里的鱼,也就是说这伙人身后有官家靠山。

如此一来,按照规矩,商队就需要付出比平时更多的过路钱,这也是之前商队领头那位老汉,为何会皱眉的原因。

交过了过路钱之后,老汉也不气恼,而是慢悠悠的回到乐桓他们那辆驼车,和乐桓继续闲聊。

“其实啊,最近几年的日子,已经算是很太平了。路上没跟脚的绺子越来越少,大多是这种只拿过路钱,深谙规矩的。虽说过路钱不算少,但没有那些不懂规矩的,商队本身的货物倒是安全。这样算下来,我们的成本反倒是低了。”

“而且,如今这些路匪们啊,一个个收了钱之后,还他娘的真讲道义。收过钱之后,非但不会再动我们的货物和人。如果在他们的地盘内,我们遭到了那些不懂规矩的绺子袭击,他们还会负责保护我们,甚至是帮我们追杀那些人,将货物给我们夺回来!”

“比起以往来说,这实在是已经好了太多了。”

乐桓不由点头。要说在这次出来游历之前,见到这种事情,他估计很难接受。但这一路走来,乐桓看见了太多,也明白了太多,心态早已和之前大不相同。

领队老汉和乐桓说了许多路上的见闻,让乐桓也是打开眼界。不过,老汉最终,还是没能从乐桓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只好悻悻然离开,继续带领商队赶路。

商队再次上路之后,车厢内又只剩下了乐桓和那位如同老仆一般的外公。

“若是以前,遇到这种事情,你估计就要求我出手,将这些剪径小贼一锅全端了,如今怎么不这么做了?”

光头老人饶有兴致的问起,乐桓却只是苦笑。

“杀了他们,当然容易。但问题是,我要是这么做了,非但不是帮这支商队,而是在害他们。以后,这支商队只要敢走这条路,那就是必死无疑的下场。这个道理,我懂的。”

乐桓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再次说道:“以前觉得,既然我身居高位,想要帮别人,其实只是举手之劳。但现在想想,这种想法其实挺幼稚的。”

“就比如这支商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容易,替他们杀光这一路上的所有匪徒也不难。但是,等我们走了之后,估计那些事后的寻仇,就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既然这样,等我行侠仗义之后,是不是还要管这五百人的衣食住行,包下他们余生的吃喝拉撒?”

“想要真的行侠仗义,成本其实比想象的高很多。快意恩仇快意消,这种事情,确实只存在于说书人的嘴里。”

“现在想想,不管我身居多高的位置,拥有多强的修为?可我又能替多少人行侠仗义呢?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万个人,对于整个修真界来说,都不值一提。再说,我的这种行侠仗义,何尝又不是再破坏规矩?最后的结果,除了能让事情更糟之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光头老人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那你想没想过,如何才是真正的行侠仗义?如何才是真正的快意恩仇?”

光头老人的这个问题,让乐桓彻底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很多年之前,外公其实和你差不多,也不大喜欢讲规矩,总觉得天地之间,所有一切都束缚不了我,那才是真的逍遥快活。所以啊,后来我才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搅得整个西漠都不得安生。可是最后呢?非但没能护住你外婆,连自己都被流放到了远东。”

光头老人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但乐桓却知道,老人这些年来,恐怕是第一次自己说出这些事来。

很多年以前,当乐桓还没有出生,连他老爹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眼前这位光头老人,曾是那极西之地珈蓝寺最闪耀的一颗星。如果老人不曾做出过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如今珈蓝寺的主持,很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位老人了。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问道:“刚才那位商队头领说,最近这些年来,林州其实太平了很多。那些不讲规矩的绺子越来越少,让商队们来往越发容易了?”

老人伸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同时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为何这几年以来,林州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这些变化的背后,又是谁在推动这些改变?”

在老人伸手指向东北的时候,乐桓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不过,那个猜测,却让他无论如何都觉得难以置信?

“难不成,是我爹?”

光头老人轻轻点头,然后再次询问道:“那你觉得,你爹这种做法,到底算是为非作歹呢?还是行侠仗义呢?”

乐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有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