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千帆过（上）

位于苍灵府北部的真沙府，某条宽阔的官道上，一支数百人规模的商队，正缓缓而行。

最近两年，整个两江西北，都因为云道一事闹腾的厉害。不过要说最厉害的，还是位于留川河边上的那几个府。尤其是苍灵府，在留川河防线出现漏洞后，更是近乎糜烂。

相比之下，真沙府虽然也很乱，但和苍灵府相比的话，实在是好上很多了。没那么多流匪，更没什么成规模的作乱兽群。

这支商队在进入真沙府后，警卫稍放松了一些。对于商队而言，如今苍灵府一带是最危险的。而进入真沙府后，则相对安全些。他们这支商队，是一支远途商队，常年往来于苍灵府和两江中部的某个府。他们会从两江中部那边，带来一些特产矿石，然后再从苍灵府带走一些妖兽材料。

只不过，最近两年以来，因为留川河大阵需要消耗海量的妖兽尸身，这支商队又规模较小，没什么特别的门路。所以妖兽材料他们也渐渐收不到了，只能跑一个单程。如此一来，利润就下降太多了。最后商队的主人实在是扛不住这种亏损了，索性回去的时候，便将商队由货运改为客运，运送一些想要前往两江中部的客人。

当然，这支商队规模极小，整个商队之中，只有五位化灵期修士，其中一位是化灵中期。这种实力，要做这种连跨数府的商运买卖，实在是能力有限。他们商队也没有什么云梭，只有速度很慢的驼兽车队。一般来说，那些有能力进行远程游历的修者，是不会选择他们这种商队的。不过最近两年，因为苍灵府这边太乱，有不少沿河诸府的底层修士，拖家带口，打算搬到更安全些的两江中部去。

这些底层修士，大多是实打实的穷鬼。就算倾家荡产，也掏不出几个钱来。但是眼下生意不好做，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原则，商队主人还是愿意接下此类生意。就算赚不到什么，能勉强把商队回去的损耗给抵了，也是好的嘛！

商队走的速度很慢，而且每赶路一段后，就需要进行修正。毕竟，那些拉车的驼兽，可不像天上飞的那些云梭。云梭那玩意儿，只要肯烧灵晶，从来都不会喊累。但是这些驼兽不行啊！要是一直赶路的话，非累死了不可！

这一日，临近晌午，商队在官道旁边靠边停下来修正。兽车里的那些人，也可以下来走走，活动活动身子。像这种档次很低的商队，车厢里面环境自然也不会多好。为了赚更多的钱，商队主人肯定是玩了命的往里面塞人，恨不得让兽车顶上都坐满了人。如此一来，车厢里就愈显逼仄，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在商队停下来后，有个老瞎子，一瘸一拐的走到路边的野草地里，解开裤子开始方便。大概是老瞎子选的地方，离着车队实在太近了，让不远处的几个妇人狠狠白了几眼。

等老瞎子方便完，提上裤子以后，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那几个妇人正瞪着他。老人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伸手在身上衣服蹭了蹭，同时朝妇人们那边故作和善的笑了笑。

只是这样一来，妇人们反倒更加鄙夷着老瞎子了。

老瞎子在路边活动了一会儿后，便重新回到驼车上，回到自己的位置。在老瞎子身边，范梧正一脸苦兮兮的，琢磨着手里玉简里面的东西。

“老苦着脸干什么？”老瞎子嘴里念叨起来：“爷爷带你出来玩，看看这天底下的大好河山，你还不高兴？”

范梧习惯性的鼓起腮帮，又开始憋起气来。

他娘的！还看什么大好河山？！明明出出来逃命的好吧！

小男孩范梧这会儿再无什么兴致，去琢磨手里的这枚玉简，苦兮兮的说道：“爷爷，早知道我们要走，当初就该先把那座小院给卖了！那可值不少钱呢！要是那笔钱，我们路上也用不着这么苦了！”

“啪！”

老瞎子朝范梧头上狠狠敲了记板栗，后者赶紧捂住脑袋。

“都是些身外之物，想那么多干嘛？”老人语气平淡，丝毫没有什么家产被毁的意思。

范梧揉了揉脑袋，小脸上显露出阵阵遗憾之色：“可我昨天听商队的人说，苍灵城已经彻底被毁了，城里的人，也是十室九空。虽说爷爷您确实有先见之明，带着我提前离开了苍灵城。可我还是觉得，我们临走之前，真应该把那宅子卖了，反正最后也要被毁了。”

不知为何，听到苍灵城被毁的这句话，老人忽然沉默了下来。转头看向车外，久久无言。

半晌后，范梧仔细掂量了一番后，误以为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爷爷不高兴了，便试探着问道：“爷爷，您别伤心啊，我就那么随口一说的。宅子没了，没关系的。反正再给我几年，我就长大了，我肯定能赚好多钱。到时候，天天给爷爷您打酒喝。”

老人依旧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摸了摸范梧的小脑袋。

“爷爷，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您一直也没说，是不想告诉我？还是您也没有打算啊？”

“先去一趟两江中部的祥云城。”

老人被问到这个问题后，终于再次开口，说道：“这一路上，倒也不着急，爷爷要去见几个旧人，和他们喝几顿酒。等到了祥云城以后啊，再继续北上，最后会去一座爷爷当年生活过很多年的地方。”

“去祥云城啊！那可是我们两江的界城，好远的！”

小男孩顿时有些大惊失色，不过很快，又转变为心喜：“都说祥云城是两江最大的一座城，最繁华呢！就是离得远了点，我们身上的盘缠够吗？会不会走到一半，就因为没钱，让人家给赶下来啊！”

“傻小子呦！”

老瞎子这几天来，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家伙，将来不去给人家当账房，真是可惜了！”

“等我长大了，我才不去当什么账房呢！”

范梧小脑袋顿时摇的像个拨浪鼓，若有其事的说道：“将来长大以后，要是可以的话，我其实很想找一个典藏院之类的地方，去替人家打理玉简。又能赚钱，又能有玉简读，那才是美事呢！”

小男孩刚刚说完，就见到面前老人脸上表情极其复杂。但等到小男孩真正说完以后，老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在这逼仄的车厢里，老人的笑声，很容易就引来附近人的注意。于是很多人都觉得，大概是这老头脑子又开始拎不清，不知道又在抽什么风了。

“娃啊！你刚刚说的，有两件事是真的没错啊。”

老人笑过以后，脸色依然温暖如春光，对范梧说道：“爷爷也觉得，你小子长大以后，真的能做一个典藏馆的管理员，而且啊，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管理员。”

“还有啊！你说这一路很远，也没错！”

“等我们爷俩到地方了，说不定，你小子都能娶媳妇生娃咯！”

……

在留川河前线，离景原站在某棵作为大阵阵眼的建木上，遥遥远望着留川河对岸。

妖族要退了！

自从两日之前，离景原便有了这样的判断。

虽然那座云城依然高悬，而妖族的进攻，这两日也是更加疯狂。但离景原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云城不动，大概率是以后会一直镇守于此。修者修建了一条云道，以后修者战部会源源不断的来前线支援。那么妖族肯定也需要拿出相等级别的力量，保证修者战部不会大举入侵。

至于进攻更加猛烈，那就更是越描越黑了。这场云道大战，妖族的失败已经板上钉钉。这会儿再进攻，也不过只是徒增伤亡而已。之所以仍会选择进攻，大概率是因为想要掩护一些妖族的撤退。

离景原做出的这个判断，虽然只是推测，但与真相亦不远矣。

只是……离景原一想到苍灵府内的惨状，心里顿时就遍布阴霾。

这场云道大战，对于苍灵府本地的修者来说，无疑是一场浩劫。

“大哥！”

离景原正在伤感，建木下方，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

是乐桓。

作为这段防线的主官，离景原是有权限登上这棵建木的，但乐桓就不行了。所以离景原从建木上一掠飞下，落在乐桓面前。

“大哥，伤还没全养好，还是注意点，别又伤着了。”

“这伤虽然还没好，但是日常行动已是无碍了。”离景原哈哈一笑，并不打算在此事上纠缠。“你怎么来了？”

“我可能要走了。”

乐桓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神色，道：“刚刚计夫子传讯，让我们这些质子全部返回苍灵城。先前就有类似消息，这会儿算算时间，倒也差不多了。”

“回到苍灵城以后，估计会直接返回中州那边，说不定就没机会再过来和大哥辞行了。这次回了中州之后，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离别在即，两人也都有些伤感。

“若不出意外，我的战部，也快要换防了。按我的估计，最多再有一个月，等到前线战事平静下来，上面的调防令就会下来，我会去潇湘。不过，我好歹也是皇族，他日总还是要回咸安城的。”

“他日在咸安城，我们肯定还有机会相聚。”

“哈哈！那倒也是！”

乐桓笑着说道：“反正以我质子的身份，估计接下来百年之内，都离不开咸安城。他日咸安城那边，你我兄弟确实有机会再聚。”

“就是不知道，二哥他……”

话及此处，两人都有些沉默了。

当日那一战，涉及的战力实在太过高端。离景原可是真的知道，那一战，最后确实是有返虚期出手，将那些打成一锅粥的周天境给分开。

周天境之间，彼此也是有恩怨的。在留川河前线，大家都是被派过来对付妖族的，暂时还能放下往日的恩怨和芥蒂。可是当日的情况下，费文亮的死，以及后面五牙真人的出手，却好似是一个火星，彻底点燃起熊熊巨火，让很多周天境不约而同的出手厮杀。

而在事后，那座战场则是化为一方绝域，周天境以下，根本连进都进不去。可想而知，当日那座战场上是何等的惨烈。

如此惨烈的战斗中，卫易有可能活下来吗？

所有人都觉得机会渺茫。

更重要的是，今天距离先前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但直到今日，离景原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卫易的消息。

按照先前的计划，卫易在换了人质之后，会找机会遁去。只要成功，便会绕道潜入回来，去指定的地方，那里自然有人接应卫易。

但是，直到今天，卫易也没出现在那处本应该接应他的地方。而且，就在十几天以前，宋家忽然也派人过来，询问他们是否接应到卫易。

这当然有别的可能，比如说，宋家已经反水，想要抓卫易去投靠经略使府之类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宋家同样没有接应到卫易。

这意味着，卫易很可能已经死在当日那场大战当中。

离景原深呼吸一口气。

“找不到消息，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离景原强挤出几分笑意，说道：“别忘了，小卫身上可是有那位莲海真人在。以那位的手段，说不定便有可能成功逃生的。”

“莲海真人啊！”

乐桓也是感慨。在他和离景原这个位置，很容易就能知道一些普通人无法知道的消息。比如当日的事情经过，他们便全都能打听清楚。

“那位莲海真人，可是当年天玄山那位末代掌门的独女，不管能使用出什么手段，我都不奇怪。说起来，当年这位纵横天下的时候，我家老头子还只是一个小匪团的大哥呢！”

“我总有一种预感。”

离景原忽然看向面前水雾弥漫的留川河，轻声感慨。

“我总觉得，他日我们三个，或许可以在咸安城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