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貂寺入城之时,暗处隐藏了无数探子,观察着这位昔日被称作咸安城看门狗的老宦官。

毫无疑问,老宦官回京之后的态度,将会直接影响未来大离的整体走向。所有人都在紧张,没有人知道,回京之后的老宦官,是否愿意承认离景原作为大离的新任皇帝。

不过,老宦官入城之后,既没有大打出手,也没有立刻回宫朝见离景原这位新君。墨貂寺缓缓入城之后,就如同一个远游而来的旅人,在咸安城内缓缓逛了起来。

如此一来,大家反倒更加忌惮。

这个老宦官,到底想干嘛?

最终,老宦官来到京城那家著名的宣火坊。

宣火坊是咸安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规模不是很大,但胜在有名。这家咸安城内最有名的点心铺子,据说已经传了近两千年的时间。两千年来,这家点心铺子一直是一脉单传。店内的几种著名的点心,一直都只有历代的传人才知道配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宣火坊的点心虽然有名,但产量却一直极为有限。

京城内,只有最顶尖的权贵,才能从宣火坊买到点心。而且,除了宫里以外,不管你是谁,都需要提前订购。

来到宣火坊门外,墨貂寺站在街上盯着宣火坊的招牌看了许久。据说早年间宣火坊本不叫宣火坊,而是叫旦火坊,意为只有白天营业的意思。后来在嘉裕年间的时候,嘉裕帝因为特别喜欢旦火坊的点心,所以便特意赏赐给旦火坊一家店面。因为觉得只有白天营业的规矩不好,所以嘉裕帝亲笔手书的宣火坊三个字,用以做这家新店的招牌。

也有人说,这其实是嘉裕帝的恶趣味,多加的那几笔,是为了让旦火坊记得这家店面是他送的,回头宫里买点心的时候可以打折。

有关宣火坊的故事,在咸安城内流传极多。不过,大多数的平民百姓,其实无缘尝到宣火坊的点心。宣火坊所有的点心,基本上都被京城的达官显贵们给垄断了。

而对于墨貂寺来说,宣火坊的点心,对他更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很多年以前,当那位嘉裕帝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宫里来了个孩子,见到刚刚打理完菜畦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他,觉得他或许只是个普通宦官。

还在看他的眼光很清澈,既没有那种看待咸安城看门狗的忌惮神情,也没有那种对普通宦官的轻视之色,只有平等的友善。

“你饿不饿?我这儿有宣火坊的点心,你吃吧?”

那一年,墨貂寺已是名震天下的大离看门狗,暗中更是已经执掌了影卫,成了嘉裕帝亲手锻造出来的一柄利剑。

那一年,孩子还只是信王府的一名普通王子,看待他的目光,只有和善。

很多年之后,孩子拜他做了师父,后来在他的帮助下,成了大离之主,然后又因为他的短暂离开,在云州一战中受了道伤,死在了几年之前。

现在回想起来,墨貂寺只觉得,那年孩子送给他的那块糕点,是他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糕点。

亦或者,并不是因为糕点真的好吃。

只是因为当时孩子看他的目光,既非敬畏也非鄙夷,而是单纯只是在看一个普通人。

在宣火坊门口矗立许久之后,墨貂寺迈步进门。宣火坊的伙计,自然早就注意到这个在门口驻足的白发老人。对于老人的到来,宣火坊的伙计既没有热络招待,也没有什么狗眼看人低。京城多达官显贵,谁都不知道门口站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谁敢因为自己那点轻视而轻易树敌?在墨貂寺走入之后,伙计只是缓缓上前,恭敬道:“先生可有预约?”

宣火坊,不管你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显贵,一律都得有预约。没有预约,来了也没用。

墨貂寺想了想之后,随手取出一块身份腰牌,可以代表他出自宫内的身份。伙计也是个有眼力的,见到这块腰牌之后,便知道眼前这个白发老人,在宫内应该是身份不低。不过,墨貂寺名气很大,但因为身份相对隐蔽,外面也少有流传他的面容画像,伙计倒是也没认出来。

“让你们店里的钱师傅出来,就说宫里有老朋友来了。”

墨貂寺开口之后,伙计自然不敢怠慢。能拿得出这枚腰牌,又点名要见钱师傅,显然不是他能做主的。钱师傅便是当代宣火坊的传人,继承宣火坊已经快两百年的时间。就是在他爹那代,宣火坊改的名。

伙计去后面通报之后,没过多久,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便出现在墨貂寺面前。在见到墨貂寺之后,这名宣火坊的灵食大师,竟是有些神情激动。

“见过先生。”

先生。

很喜欢的一个称呼。

墨貂寺点了点头,道:“有点心吗?以前景平总订的那几种。”

“有,有,有!”

这位钱师傅赶忙回到后厨,片刻之后,亲自端出几种精致点心,送到墨貂寺面前。至于墨貂寺之前所提的‘景平’那两个字,是否会有大不敬的嫌疑,这位孙师傅就懒得去想了。

几种点心,墨貂寺都很熟悉。很多年以前,离景平还是皇子的时候,就经常给他带这几种点心。离景平当时其实不知道的是,老宦官其实未必是真的喜欢这几种点心,只是既然是他带来了,他就照单全收,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我记得,你应该已经四百多岁了吧?”墨貂寺看了眼旁边垂手侍奉的那位钱师傅,难得笑道:“记得当年给你们家送这块招牌的时候,你爹都还只是个孩子。没想到这一眨眼,几百年过去了,你都成了老头子了。”

这位钱师傅只是讪讪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墨貂寺面前,他确实只是一个小字辈。如今京城已经极少有人知道,当年嘉裕帝赐给宣火坊的那块招牌,就是墨貂寺亲自送来的。只是那个时候,墨貂寺甚至还没有进阶返虚,在宫中地位也没那么高。

“嘉裕一朝之前,宣火坊虽然也是京中闻名,但也没有这么火。倒是后来陛下赐下这块招牌以后,宣火坊成了京城内头一份的点心铺子。要说起来,你们确实得感谢先帝。”

钱师傅满面肃容道:“多赖宫中扶持,宣火坊才有今日。”

墨貂寺一笑置之。

就在墨貂寺走入宣火坊的同时,整条街暗中早已来了无数高手。光是纯阳老祖,就有两位,返虚高手更是超过了十位。然而即便这样,面对这位老宦官,大家仍是觉得不够看。就连那两位纯阳,都觉得自己有性命之忧。

因为他是墨貂寺。

给大离看了几百年大门的老狗。

在宣火坊吃过了点心之后,墨貂寺缓缓起身。临走之前,在桌子上排出几颗灵晶,恰好够付点心的钱。

“还是老年间的味道,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我是真的很喜欢。真希望以后你们家的点心,还是这个味道。”

老宦官没有等钱师傅回答,便转身离去。

只是在走出宣火坊大门的那一刻,老宦官抬头看了看天上。

“点心还是这个味道。”

“你敬我一时,我敬你生生世世。”

……

离开宣火坊之后,老宦官直接来到那座大安门。这一次,墨貂寺没有再遵循宦官不得由大安门入宫的老规矩,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一步步经由那条御道,走向太元殿外原址上还没彻底完工的那座新殿。

“墨元一回京复旨,求见摄政王。”

御道尽头,离景原罕见的没有穿那件司礼院新织造的监国华服,而是穿上了一身铁甲。在其周围,有四位纯阳老祖,守护在他身边。

“貂寺劳苦功高,此番自冰原归来,我大离当奖之。”

离景原缓缓开口,声音若洪钟一般,响彻宫城。

然后,众人只见这位如今身在咸安城内,已经可以堪称天下无敌的老宦官,缓缓跪伏下来。

“拜见监国。”

御道尽头,离景原站在那座还未完工的新殿门前,而墨貂寺则是跪伏于台阶之下,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这让很多隐藏在暗中的高手,不由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个老宦官到底还是识时务,选择臣服于离景原这位大离新主。

只是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接下来,墨貂寺和离景原都不曾开口,墨貂寺就那么跪在那里,而离景原则同样静立不语。两人竟是直接以神识传音,并未真的开口。

在墨貂寺跪服下来之后,老宦官已经向离景原以神识传音,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执掌影卫,这几年的事情,其实很多都在我的观察之内。我想问王爷两个问题,第一,王爷为何之前选择袖手旁观,而不是直接回京,以摄政王的身份,压制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间的矛盾?王爷远在临兰江那边,是否有坐收渔利的打算?”

在墨貂寺询问之后,离景原没有任何欺骗,直接回答道:“有。”

“第二个问题,我这几年一直不曾插手,便是以为王爷是想按照太皇太后的布局进行,所以当日我才会离京。最后由太皇太后废掉陛下,拥立王爷登基。如此,王爷可以顺利继位,同时可以保全陛下和太皇太后的性命。王爷为何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选择了单独布局,选择最后出手,让陛下和太皇太后都再无退路?是不是因为王爷觉得,如果由太皇太后拥立,日后王爷仍要受到掣肘,不利于王爷统领社稷?”

这一次,离景原没有很快回答。

因为墨貂寺问的这个问题,恰恰正好是离景原内心深处,最纠结的事情。

如果按照米氏的布局,离景原只要提前回京,便可以被顺利拥立,而且小皇帝离宗训被废之后,也可以保住性命,米氏更不至于被逼致死。这一点,离景原不是不知道,但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可能。

因为他知道,如果是这个结果的话,那么他即位之后,仍是要和冰原和天玄宗全力一战。到那个时候,大离恐怕仍是会死伤无数,整个修真界都再无回转的余地。所以,离景原选了另外一条路,也既最后出手,造成今日的局面。

唯一的遗憾是,米氏死了,小皇帝离宗训也死了。

这是离景原最愧疚的地方。

“是。”

最终,离景原再次艰难回答,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

米氏的死,是他不得不为之。而小皇帝离宗训的死,则是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他的打算,是至少要给离景平留一个后人。但结果,离景平却彻底绝后。

“好。”

墨貂寺并没有想象之中的暴起,而是十分平静的交出了一枚身份腰牌,以及几枚玉简。

“这是我作为影首的凭证,以及我辖制影卫的名单。从今日起,影卫交由王爷来打理。王爷事后想要谁来统领影卫,随王爷的心意即可。”

“作为大离的臣子,我不会插手皇族内斗。既然陛下已经死了,王爷已是监国,我便以王爷为大离之主,尊王爷为上位。”

“但于私,作为景平的师父,你既然让他绝了后,我得替他报这个仇。”

墨貂寺缓缓起身,终于直视离景原。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战场随你挑,帮手随你选。就算你将大离所有纯阳都拉来,再调来几十万精锐战部,我也无所谓,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之后,我来杀你,生死有命。如果你不出咸安城的话,到时候我就来咸安城杀你。你应该知道,如果我在咸安城动手的话,只会殃及更多的人。”

“到底怎么选,随你。”

说罢,墨貂寺缓缓转身,沿着那条御道,大踏步离去。

而在外人看来,整个过程,便是墨貂寺入宫,在御道尽头给离景原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转身离去。至于墨貂寺和离景原到底说了什么,再无外人知晓。

后世也将此事视作一大谜案。

一人白发,一人铁甲,白发与铁甲对面。

走出大安门之后,墨貂寺陡然化作一道长虹,拔地而起,离开了咸安城。

这一日,咸安城内无数高门大户,都记住了一个名字。

墨貂寺的本名,叫做墨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