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院,几座小屋。一对恩爱夫妇,和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这是卫易不曾有过的温情记忆。

亦是他最为渴求的东西。

那个卫易没有半点印象的男人,卫易以往只是小时候曾在娘亲口中听说,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男人其实性子有些窝囊,在家族的炼器坊做事,常被炼器坊的大师傅克扣工钱。偶尔还会有些族人,看男人老实可欺,便多少会在炼器坊占些便宜。比如去让男人做更累的工作,或者去完成那些注定会被大师傅责骂的活计。但总得来说,也还算过得去,甚至还称得上是朋友。

对此,男人似乎从不感到恼怒,也不觉得人家是在欺负自己。只是唯有一次,这个向来老实巴交的男人,见到有个附近出名的无赖,欺负自家媳妇。于是这个在常人眼里,仿佛不会生气的男人,难得暴怒了一次,即便打不过那无赖,还是冲上去玩命,硬是打折了此人一条腿。后来还经常在那个无赖家门口转悠,颇有些不弄死他不罢休的意思。后来还是那位化灵期族长出面,进行说和,无赖也当面赔礼道歉之后,男人这才罢休。

有些男人,大多数时候,都很好说话。但不好说话的时候,是真的不好说话。

这个男人,虽然修为不高,也没什么天分。但在男人和那个无赖玩命的时候,卫易却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有这样的一个爹,真的很好很好啊!

卫易曾不止一次,想要直接出手,将未来云莽天灾的消息,告诉男人,甚至是直接出手将两人带离云莽,带到东海那边去。但当卫易刚刚想要出手的时候,时光长河的反噬之力,便硬生生挡住了他。

若是他真这样做了,以后自然不会再有那些际遇,更不会有今日的修为战力。

这就是个死结。

即便证道仙位,卫易依然不可能改变过去。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卫易没有去看几大圣地如何勾心斗角,人妖两族又是如何推演谋划,酿成了最后那场云莽天灾。这些事情,如果能够当面见证,自然是很好的。可卫易现在只想守在这个小院里,静静的陪着爹娘,走完最后的那段岁月。

明明隔着一条时光长河,卫易却仿佛感受到了那种从未有过的温情。那一家三口,可以团聚在一起,每逢雪夜围坐于火炉旁,谈笑无忌的美好。

卫易很珍惜。

转眼,小院里春去秋来,卫易也终于降生。在卫易降生的时候,音圭当中,已经渐渐提到了南方战事的惨烈,并且提到妖族已经踏过丽水,进入云莽。

最初的时候,男人还曾信誓旦旦的笑着说,用不了多久,天玄宗便一定会击退妖族,无需担心。但很快,随着市面上消息越来越多,而且开始有云莽南部的修者,逃难到北方,并且开始向更北逃窜的时候,男人坐不住了。

没过多久,这个小家族便开始举族北迁,走的颇为匆忙。男人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家族即将撤退的时候了。所以,男人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只来得及带上妻儿,便加入了南逃的大军当中。

刚开始的时候,夫妻二人尚且还能跟着家族的大部队。可后来,随着身后的妖兽逐渐赶上,兵荒马乱当中,夫妻二人也彻底和家族走散了。

所有的这一切,卫易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那些追逐夫妻二人的妖族,卫易如今吹口气就能让它们灰飞烟灭。可在两百多年以前,卫易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对年轻夫妇,被妖族逐渐赶上。

最后,卫易亲眼看着兽潮来临的时候,男人自告奋勇,加入了临时组织起来的抵抗队伍,给自己的妻儿,争取了一个登上驼车,继续南逃的机会。

那是一场注定后世无人得知的战斗。在汹涌的兽潮面前,这支抵抗队伍,很快就被淹没。

只是在战死之前,男人遥遥望向北方,眼神当中,尽是忧虑。

男人临死之前,仍是挂念自己的妻儿。

卫易嚎啕大哭。

此刻的他,已经称得上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但对于两百多年前的这场战斗,卫易仍是只能亲眼目睹,亲眼看着男人战死。

“逝者不可追,来者尤可待!”

“欲有铸剑为犁之心,须有平复刀剑之力。”

姚老头轻轻拍了拍卫易的肩膀,想要安慰一下卫易。但最终,卫易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滚’字。

然后,卫易缓缓俯下身。在男人战死的这片土地上,想要捧起一抔浸染了男人热血的故土。可最终,卫易的手却只能轻轻穿过,什么都碰不到。

“爹。”

“我娘那个梦,真的没错。”

“现在的我,真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了。”

当卫易再次起身之时,他的身上,仿佛多了某种难言的东西。

“这场万年游历,何时才是终点?”

在卫易开口询问之后,姚老头回答道:“弘武七十一年,那一年,有你最后想要的所有答案。”

卫易微微一怔。他当然记得,弘武七十一年,正是他跻身神位的那一年,同时也是叶朝归率军大破东海妖盟,取得名欢岛大捷的那一年。

不过,卫易没有再问更多,只是沉声道:“我们去天玄山吧!”

……

当卫易再次来到天玄山外的时候,这座自三千年前天玄祖师证道之后,便从未被外敌接近过的修行圣地,已是被妖族层层围困的景象了。

尽管卫易知道,天玄山的陷落,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而且将来还注定会被天玄宗夺回来。但即便如此。卫易还是感到难过。

讽刺的是,当年在天玄宗极盛之时,那些曾为了各自利益,纷纷明争暗斗的天玄宗强者们,如今却再次并肩作战,甚至为了天玄宗的存亡,而心甘情愿的战死。

时穷节乃现。

人心的复杂,实在是难以言喻。

随着妖族主力,将天玄山周围彻底围困起来。天玄山和外界的联系,已经被彻底切断。这在天玄宗的历史上,此后一直被大家视作是最大的耻辱。凭心而论,这场让天玄宗永远无法忘记的云莽天灾,比起如今天玄宗前线面对的压力,最多也就能到一成而已。但当年的天玄宗,却连整个妖族的一成战力,都扛不下来。

毕竟,当时的天玄宗,只有一界之地。东海当时还未曾被真正开辟出来,只能算是半个修炼界。而且,当年因为种种原因,从一开始,天玄宗也没想过全力死战,而是事先将很多有生力量,撤到了东海那边。

仅凭一界之力,又没有拼尽全力抵抗,甚至还要被大离牵制。如此一来,自然是扛不住妖族进攻的。

就算是一成力量,一样不行。

在亲眼目睹的妖族围困天玄山三月之后,卫易终于见到了那场最后的战斗。天玄宗的老掌门素满山,率领最后坚守在天玄山上的高手,和妖族展开决战。最终,这位当年可以轻易跻身天下前三的天玄宗前掌门,被妖族围殴陨落。但同时,素满山也是以自己的性命,开启了天玄山的禁断大战,保证了妖族直到数十年之后,依然没能打开天玄山的禁断大战,没能真正攻破天玄山。

在这场大战之后,天玄宗也是瞬间跌落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谷。连圣地之位,都暂时丢掉了。

“接下来,是去东海,看看天玄宗如何重新崛起?还是去看看妖族那边的许多谋划?亦或是回苍灵城,重新看看你当年的那些经历?”

在看过了这场大战之后,姚老头主动询问卫易。然而最终,卫易却摇了摇头。

“我想去大离那边,看看他的少年时代。”

“我想知道,这些年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或许,我就能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姚老头微微一怔,但很快笑着点头。姚老头知道,卫易所说的那个他,指的正是离景原。

“算算时间,如今的离景原,应该已经得知父母陨落的消息,正在闻道院的战将学院内求学,并且忍受着其他大离宗室的白眼。”

在姚老头的带领下,下一刻,两人一步迈出,直接出现在咸安城内。两人随后来到了大离的那座闻道院,在姚老头的帮助下,卫易很快就找到了当时的离景原。

这一年,离景原还在闻道院求学。

但在见到离景原的时候,卫易却已经从他的目光当中,见到了远超同龄人的冷静和偏执。

在闻道院求学的离景原,面对同为大离宗室子弟的年轻人的欺辱,从来不放在心上。离景原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快速提升修为,更快完成闻道院的学业。

此时的离景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完成闻道院的学业,早日离开咸安城,争取外调的越远越好。

“接下来这些年,我就一直看着他就好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这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在卫易这样说完之后,姚老头却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拍了下脑袋,道:“这没问题,不过,再过十年之后,我们得去一趟苍灵府。那是你和我第一次见面,也是我选了你的原因所在。”

卫易没有多问什么。在这条时光长河当中,十年时间不过转瞬即逝。就算有些问题,待会儿自己看就是了。

然后,卫易就这样一直跟在离景原身边,静静看着他此后十年的人生经历。

这十年当中,卫易见到了离景原是何等的刻苦修行,又是如何忍受那些大离宗室子弟的欺凌。没有依靠,没有陪伴,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自向前。

背负着罪人之子的名号,忍受着周围所有人的白眼,这样的日子,离景原过了整整十年!

“我忽然觉得,离景原的人生,或许比我更坎坷……”

卫易自嘲一笑。凭心而论,离景原的少年时代,或许比他过的更加艰难,而且更没有希望。

很快,十年时间,匆匆而过。姚老头再次一挥手,两人已是出现在苍灵城内。

眼前的苍灵城,是一个十分熟悉的苍灵城。

这是卫易记忆中的模样。

不远处,有个尚未开始真正修行的少年,穿着一身满是尘土的衣衫,跌跌撞撞回到了永子巷的那座小院。卫易瞬间便想起,那一天,自己应该是和学堂的同学打了一架。虽然以一敌众,被狠狠揍了一顿。但最后,卫易还是逮住其中一个,玩了命的只揍这一个,最后让那个比他强壮很多的孩子,脸上开了花。

当然,相比之下,卫易肯定是被揍的更惨。

当卫易回到永子巷后,在巷子口的墙根那边,有个挑着担子的男人,恰好路过,正靠着墙根休息。男人似乎是个卖烧饼的小贩,见到灰头土脸的卫易跑过来之后,男人会心一笑,从担子里掏出几个烧饼来,冲当时满身尘土的卫易挥了挥手。

“今天就剩这几个烧饼了,懒得卖了,送你了。”

年少的卫易,有些错愕。卫易记得,这个汉子确实经常来小巷这边买烧饼,但双方并无交集。以当时卫易娘亲恨不得一个灵钱掰成两半花的性子,确实也舍不得去买这东西。有这灵钱,宁愿还是自己做更省钱。

在男人递给少年卫易几个烧饼后,卫易抿了抿嘴唇。对于那时的卫易来说,这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了。只是最终,卫易看了两眼之后,下意识的摸了下空空如也的衣兜,最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跑回了家。

然后,这个卖烧饼的男人,会心一笑,瞬间自原地消失。

在卫易的记忆里,此后确实也没有再见过这个男人。

卫易错愕看向姚老头。

“这就是你给我的考验?”

姚老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笑道:“觉得很可笑?但确实就是这样。如果当时你接过了我给你的烧饼,我或许会送你一场所谓的富贵,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却不会让你有后来的那些际遇。但既然你拒绝了我的烧饼,所以我送了你一个真正的未来。”

“你可能会觉得,这说明不了什么。但若干年之后,今日的你回头再看,会不会觉得,一个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且能够拒绝那些诱惑的人,会不会才是我真正需要的人呢?”

“无法拒绝一个烧饼的诱惑,可能会拒绝最后两座天下的诱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