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说书先生所说的话,倒还真不是什么假话,这让卫易微微有些意外。

因为刚刚此人说话的时候,卫易并没有发现,他的神魂有什么异常波动。以卫易当下的强横神识,想要观察一位炼气期修士的神魂,实在是太容易了。如果卫易愿意,甚至可以在此人无法察觉的情况下,直接对其进行搜魂。

但这种事情,卫易肯定不会去做,而且也没什么必要。

“按照如今天玄宗的政策,如今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都会得到一笔安生的保障。老先生既然曾是化灵修为,又是在战斗当中受伤跌境,这笔补偿应该足够让老先生安享晚年。为何还要来茶楼当中说书?”

对于卫易的这个问题,这位说书先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公子能说出这话来,想必是出身大家族的,个人修行开销,自己都不用发愁。宗门给的补偿,自然是足够的。不光可以让我一个跌境的糟老头子安度晚年,更可以添置下一份不小的产业。不瞒公子,老头子我,在延坤岛周围的某个小岛上,还有座小灵植园,都是由家里打理的。人老了闲不住,好热闹,在岛上待不住,这不就在延坤岛这边,做了个说书先生。多赚些灵钱,总是好的嘛。”

卫易点头道:“天伦之乐,真的很羡慕。”

说书先生似乎对卫易的这声称赞颇为受用,越发显得春风得意,道:“至于我说的这些书,来历就比较杂了。有的是些传统段子,当年在军中的时候,没事就喜欢翻翻,日子长了也就会了。也有的是道听途说来的一些趣事,说的时候嘛,确实难免添油加醋,真假我自己也不大好说。还有像刚才这段书,其实是我在军中的一个朋友给我的。听说如今在前线战部那边,咱们这位新任东海界主的故事,早就传开啦。”

卫易好奇问道:“先生如今在前线战部,还有熟人?”

老人没有如何故作高深,慢悠悠的说道:“有,但是不多了。我从军较早,嘉裕末年便已进入战部。本来我们那支战部,是没有资格去千岛防线那边戍守的,只是地方上的常规战部。不过后来,云莽天灾爆发,宗门从云莽撤入东海,前线的战事骤然吃紧,我们也就被派上去了。”

“再后来宗门几十年养精蓄锐,千岛防线那边,其实始终大战不断,我认识的战部老人也就越来越少。乾安年间收复云莽,我们战部本来也作为预备役参战。不过后来,那场战事比想象的更加顺利,也就没轮上我们,我们战部也就一直驻守在千岛防线那边。再之后,大概是因为宗门强大了,南边的那些东海妖族,也就不敢再来袭扰,千岛防线那边,也就过了几十年的安生日子。后来大多都是我们主动出战,去妖族那边袭扰。可惜没想到有一次中了埋伏,战部倒是最后没有全军覆没,但我也就彻底伤到了根本,跌境回炼气期,不得不提前退役。”

“当年认识的那些袍泽,如今还留在军中的,能熬过来的,位置多半都不算低,就是……人实在是少了点,也就那么几个罢了。”

卫易默然。

想不到这位说书先生,竟然在云莽天灾之前,便已经进入战部了。这么算下来,估计这位说书先生,还要比卫易大上几十岁。

老人的一生,可以说是见证了东海这百年来的兴衰起伏。见证了天玄宗从当年最兴盛的年代,瞬间滑落谷底,然后又逐渐恢复的整个过程。

“老先生这辈子,确实令人佩服,真的谢谢您。”

卫易说到后面,不自觉的带了一个您字,而且是发自肺腑。

云莽天灾之后,天玄宗能够顺利传承下来,甚至慢慢恢复,以至后来又收复了云莽。这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自然是叶朝归这样的人在期间运筹帷幄,自然是宗门那些返虚高手在拼命支撑。但真正从根本上支撑起天玄宗的,还是无数像老人一样,为了东海抛家舍业而拼命的普通修者。

“有啥可谢的?”老人摇了摇头,有些汗颜道:“要说谢,也得是我们谢谢宗门。当年在千岛防线抵御妖族,老实说,不是没怕过,而且是怕的要命。不瞒公子说,当年我加入那支地方战部,其实就是想着去混吃等死的,谁想到后来会被调到前线去和妖族掰命?刚调到前线的时候,我甚至还想过逃跑。不光是我,好些人都这样。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当时吃的就是这碗饭。再往后,杀着杀着,大家也就习惯了。怕肯定还是怕,但想到身后就是自家妻儿老小,只要千岛防线被攻破,东海必亡无疑,所有人都得死,那就只能拼命了。”

“不过,当年云莽天灾爆发的时候,那会儿是真的苦,伤亡也是真的大。当时宗门败退东海,本身损失就大,妖族那边,估计是想着要趁火打劫,所以前线压力暴增。可那时候,宗门恰好陷入低谷,哪还有余力支撑前线?尤其是在补给上,更是艰难。”

“我记得有一次啊!我们当时守在一处小岛,身后的补给线路被妖族袭扰,补给根本就送不上来,我们就那么干挺了半个月。最后饿的实在没法子了,岛上的树皮都被我们吃的干干净净。若是有干掉的妖族,估计还没运回岛上,就已经被吃完了。等到半个月以后,补给送到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嚯!岛上倍平整啊!草都让我们给吃没了!”

老人说到这里,眼角露出一抹晶莹,不知道是笑还是哭。

“现在回头想想,可能会觉得很好笑。但是当时大家真的很绝望,都留了各自的遗书,埋在岛下面,觉得自己多半是活不过去了。回头想想,我这一生在前线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长。不过要说最难的,应该也就是那段时间了。没补给,法宝坏了也修不了,最后大家就只能用命去填,伤亡自然大。后来宗门在东海彻底立住了脚,资源补给跟上来了。哪怕战事更凶险些,但我始终觉得,没有云莽天灾那会儿那么难了。”

“这几年,听说南边的那些妖族,又不安分了。还联合了蛮荒那边的妖族,一起为难咱们?可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怕。当年最难的时候,扣草根吃树皮咱都挺过来了,现在宗门这么强,还能守不住?笑话!前些日子不就听说,掌门在前线打了一场大胜仗,连妖族指挥的名将,都被咱们掌门给当场干掉了?”

“我有时候甚至在想,要是还能打得动,我还想去前线出一把力。能多杀一头妖兽,也是好的,大不了就死在前线嘛!反正都这把年纪了。可惜人家说了,不收,那就没法子了。”

卫易郑重点头,随即说道:“当年云莽天灾的时候,有老先生您这一代人在前线死战,保住了东海。如今,该我们这一代人接班了,老先生大可放心。”

“放心!当然放心。”这位说书老先生似乎真的畅快起来,目光也似乎更加明亮,“妖族要进攻的消息,刚传过来的时候,我家几个小崽子,还担心宗门挡不住,会被妖族长驱直入,结果被我一人一巴掌甩了过去。如今宗门这么强,咋可能守不住嘛?不过有件事,我倒还真的有点担心。”

老人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卫易连忙开口道:“老先生但说无妨,今天的话,权当是戏言,哪儿说哪儿了。”

老人点了点头,继续道:“我担心的,其实倒也不是别的,就是担心宗门财力。”

“一个家族想要过的兴旺,想把日子过的蒸蒸日上,无外乎就是开源和节流这两条路。攒的下钱,买的来足够多的基业,日子自然会越过越兴旺。但若是寅吃卯粮,花的比赚得多,多半迟早是要坐吃山空。一家一户是这样的,那么大到整个天玄宗,我觉得也是这样的。”

“这些年,宗门确实恢复的不错,比之当年云莽天灾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就算宗门这些年攒下不少的家当,如今正值战时,钱得花在刀刃上。我退役之后,宗门非但一次性给了我一笔不小的安置费用,后来每年还会再给我一份数额不小的补偿。而且这些年来,这份补偿的数额还越来越大。”

“我当然知道,宗门这么干,是感念我们当年守卫防线,拼命奋战的情分。这件事,老头子我也是对宗门感谢的五体投地。可如今正值战时,这份钱是不是就该停了,至少也该削减一二吧?我现在就怕宗门碍于面子,非得死扛着。前线虽然大胜,但想来压力肯定还是不小,我始终觉得,宗门这几年应该开始节流了。若能给前线减轻点压力,我少拿点钱甚至不拿,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卫易忽然问道:“恕我冒昧。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前线防线被破了,妖族长驱直入。这种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确实不是没有。老先生就没想过,自己身家丰厚,可以带着自家儿孙,远走他界?反正只要手里有灵钱,去哪不是活?”

卫易的这番话,像是一根尖刺,让老人顿时脸色大变。原本很和气的一位老人,此刻突然脸色阴沉起来。

“公子这说的叫什么话?!”

老人站起身来,显得有些激愤,道:“老头子我是土生土长的东海修者,不在东海呆着,能去哪儿?根死了,树还能独活?公子说的这种事情,那些大族大派,或许能干得出来。可我们这种普通人,是万万做不到的!别的不说,就算真如公子说的这样,有朝一日前线被破,妖族长驱直入,老头子当然可以早做准备,带着家眷家产,逃到其他修炼界去。但到了其他修炼界,人家本地修者,会正眼看你?活的连狗都不如!”

“当年云莽天灾的时候,有不少修者,来不及远走东海,只能不断北撤,最后退到了两江、潇湘这两界。可再之后呢?在人家眼里,我们是莽修!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在那两界,莽修有几个能够活的舒坦的?还不是大都苟活度日?宗门收复云莽之后,有多少人不是连夜收拾家财,急忙忙的返回云莽?”

“这个道理,老头子我难道不懂?”

卫易没有想到,这位看似很好说话的老人,在听到卫易的质疑后,竟然有这么激烈的反应。而且还是以一个炼气期修者的身份,去反驳一个化灵期的贵家公子。若卫易也是普通炼气期的年轻人,老人说不定就要一巴掌抽过来了。

最终,卫易主动起身,给老人道歉,这才算了事。

和这位说书先生又聊了许久,聊了很多当年老人在前线的所见所闻,聊了聊这些年老人眼中东海的变化,老人最终起身离开,卫易也是收获颇丰。

只是,老人临走之前,卫易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开口道:“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和您说一声。我家里有些门道,对宗门的一些高层决策,也有所耳闻。您之前担心,宗门为了面子,才不得不分出一部分财力,这其实真的不用担心。这个事情要解释起来很麻烦,但大致就是宗门现在真的很富裕,而且,发到您手里的钱,您若是给了后辈儿孙,支持他们修行,或者自己能够重返化灵期的修为,这对于宗门来说,都是最乐于看到的。灵钱这东西,说到底都是死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老人听到这个答案后,想了想之后,也琢磨出一些味道,便点头道:“公子说的也有道理。钱确实都是虚的,人才是最要紧的。我那小孙子自打开始修行之后,一直嚷着有朝一日,也要上前线杀敌。说实话,我是真不大舍得,也怕他出意外。但要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其实愿意他能够去前线,为宗门出一份力。”

老人说完这番话后,转身下楼,缓缓离开。

整个过程,卫易一直站着,目送老人离开。

老人大概至死也不知道,他这辈子,曾经让堂堂东海界主站着目送离开。但老人的一生,确实也有资格让卫易这样做。

“有件事,你说的对。”

“如今这样的天玄宗,怎么可能挡不下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