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名叫张尧的年轻人,在离开云州家乡之后,一路进入玉州,并且继续南下。可惜年轻人修为不高,只有化灵初期,脚力注定也就不快。再加上连年大战,很多地方交通不便,道路难行,匪患横生,年轻人只能停停走走。

这一走,便是十多年。

张尧记得,自己刚刚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个年轻人。当时大离兵锋直指云州,征讨御灵宗,整个云州遍地狼烟。张尧的家乡,虽然地处偏僻,并不在大离战部的行军路线上,得以幸免于难。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张尧的家乡,没毁在这场兵祸当中,却在之后的流民暴动中被摧毁。

因为整个云州几乎完全被战火覆盖,太多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做了流匪。

在让自己活下去和别人活下去的选择之间,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前者。

张尧记得,那一夜,村子里的火光格外刺目。哪怕是深夜,仍是烧红了半边天。

村子被毁之后,张尧虽然遗憾,但也没有太多留恋。一来村子被毁之前,张尧已经预料到那些流民可能会到来,预先将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以及家里本就为数不多的一点点财产,事先转移了出去。所以那一夜村子被毁,其实对他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不过,村子既然毁了,接下来张尧便需要考虑去处。好在母子二人多年节俭,倒也攒下了一些钱财。尤其是张尧前些年和村子里一位范姓夫子关系很好,那位范夫子前些年离开了村子,临走之前,随手送了张尧一颗珠子。后来张尧才知道,那颗珠子竟是一件特殊的聚灵法宝,可以帮他凝聚灵气,加快他的修行速度。所以当村子被毁的时候,张尧已经是炼气期六重天的修为,足以带着母亲自保生活。

此后的几年里,张尧带着母亲,四处流亡生活。张尧心思敏锐,每次所在的地方有危险到来,他总能提前察觉到,然后提前离开,所以几年间倒也是有惊无险。

然而遗憾的是,张尧的母亲,本就身体孱弱。因为早些年的生活过于困顿,留下了一身的暗伤。最终,几年之后,张尧的母亲病逝。死时虽有挂念,却已无憾。

因为此时的张尧,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已是炼气期巅峰的修为。以张尧的性子,未来想必肯定能够很好的活下去。

将母亲埋葬之后,张尧却反倒迷茫了。

之前的几年,他带着母亲流转各地,虽然生活艰难,但好歹还有个目标。然而如今,母亲去世,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想了很久之后,张尧想到了自己昔日认识的那位范先生。

范先生临走的时候说,他会去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范先生还说,若是他将来不知道该去哪里的时候,可以一路向南方走。也许,路上会有他想要的一切。

于是,这一年,张尧将自己全部的家当,装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背着包裹彻底离开了家乡。

远行之人,总是不易。尤其是像张尧这样,修为低弱,身上又没有什么钱财的人,想要远行,更加困难。好在张尧并非愚笨之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每到一地便想办法赚钱活命,赚到了足够的路费便继续南行。在路上,张尧不知不觉之间,竟是直接突破了化灵期。在进阶化灵期之后,张尧的路总算稍微容易了一些,但也仅限于一些而已。因为当时各地战事还是很多,很多地方都禁止通行。尤其是大离拿下云州南部之后,更是直接封禁了对北方四界的所有道路。如果贸然强闯的话,会被当成探子或者走私修者,直接处以极刑。张尧又不想绕路,所以只能先摸清当地驻防修者的巡查规律后,再悄悄找机会偷渡。

随着南下的路走的越来越远,见到的人和事越来越多,张尧对书上的那句话,开始越发的体会深刻。

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乱世,人命不如草。

张尧大概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走,便是十多年。从云州南部的那个小山村,一路走到了玉州中部。

玉州中部,如今已不是大离的地盘,而是北方四界议会的地盘。而且,传说中的四界议会,便坐落于那座玉州界城。传闻中的那位四界之主乐桓,也在玉州界城内。

张尧觉得,既然自己都已经到了玉州,自然是要去看看那座玉州界城。想亲眼见见那位四界共主乐桓,多半不太可能。但能够见见玉州的风土人情,增长一下阅历,也是极好的。

张尧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要远行。

或许,是为了一个答案?

范夫子曾告诉过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见万种人。张尧很想知道,这个乱世到底是因何而起,为何会让自己有那些不愿回首的经历,又如何才能结束这个乱世。

这些东西,书上都没写。

所以,张尧觉得,答案应该在远方。或许,自己走的更远一些,就能找到答案了。

走了十多年的路,当张尧终于抵达玉州中部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据说修真界的几大势力,在中州坤卢山上举行了一次和谈会议,然后还达成了共识,开始全面停战。这个消息,对于很多底层修者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连年的战乱,让无数底层修者流离失所,生不如死。停战,便意味着以后不会再死那么多人了。

抵达玉州中部后,张尧一路来到玉州界城玉阳城。传闻玉阳城始建于大离开国之初,因为建于玉山之阳,故此得名。这座玉州界城,如今已是北方几界最核心的中枢所在,地位十分重要。

张尧长了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这么雄伟的城。

入城之后,张尧也算是大开眼界。如今的玉阳城,在北方议会的管理下,无比繁华。随意走在大街上,偶尔都能看到周天境高手。这在其他地方,可是万万见不到的。出身小山村的张尧,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繁华的巨城,这种震撼可想而知。

按照张尧的打算,这次既然到了玉阳城,肯定是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少则数月,多则一年。玉阳城十分繁华,在这里做事,赚钱修行,也要更容易一些。然而,当张尧打算在城内找一处落脚的地方时才发现,玉阳城固然繁华,但花销也是真的吓人。就算最普通的住宿环境,也要比其他地方高上十倍不止。

张尧虽然已是化灵期修为,但身上的钱财其实并不算多。好在玉阳城够大,一个化灵期修者,想找一份工作倒也不难。数日后,张尧找到了一份商行护卫的工作,平时除了帮这家商行充当一下化灵期护卫之外,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

然而这一日,当张尧路过那座雄伟四界议会殿堂时,却发现有数千名修士,集体在这里静坐示威。张尧向周围的人打听过之后才知道,这些人竟是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更让张尧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之所以在这里静坐示威,竟然是因为停战的事情。

这些老兵,反对停战,要求北方四界继续和大离死战。

对于这些老兵的示威,议会似乎并没有其他表示。除了偶尔派人给这些静坐示威的老兵们,送来一些饮食清水,倒也再没有其他表示,更没人出来给出任何答复。

议会的意思,就仿佛是在明确告诉他们:你们愿意示威,那就坐在这里好了。反正和约已经签订,你们静坐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种场面,张尧还是第一次见到。

以往在大离所掌控的云州,这种场面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的。别说跑到议会门口来示威,就算刚刚有所行动,还没等这群人进入玉阳城,估计就被戍防战部给抓走了。

这种示威,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若是北方四界风雨飘摇,随时可能被大离灭掉,这种事情自然是无法容忍的。至于现在,反倒是显得有些无伤大雅。

张尧在周围,看了整整大半天的时间。

因为张尧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这些老兵会坚持继续战斗?停战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修者而言,都是一件好事?难道,这些老兵就不怕继续战斗,会在战场上送命?

直到入夜之后,这些静坐示威的老兵,终于三三两两的起身散去。不过,听他们的意思,明天还会再来。

在这些老兵离开的同时,张尧赶忙上前,找到一名看起来年龄已经很大的化灵期老兵,开口叫住了他。

“老哥,能不能请你喝杯酒。我没上过前线,能不能请你帮我说说前线的事情?”

这名被张尧拉住的老兵,开始有些狐疑,不知道张尧是什么意思。不过,老兵大概是身上囊中羞涩,倒也没拒绝张尧的邀请。两名化灵期修士,最后找了一家还算有些档次的食阁,挑了几个时下玉阳城最适宜的小菜,还有两壶灵酒。

“我们为什么要求继续战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在张尧提出自己的疑问后,老兵只是一阵苦笑,笑容中带着酸楚。

“如果双方就此议和,以后边境上再无战事,我们哪还有机会对大离的那些畜生复仇?”

“我本是玉州南边的一个小家族的族长,我们全族的人,昔日都死在了大离的进攻当中。我儿子,我孙子,我媳妇,还有我们族内数百号族人,无一幸免!若不是我命大,也早就死了。”

“后来我为了报仇,加入了边军战部。这些年我没少杀大离的人,别看我修为不高,但在战场上厮杀的经验可不少。这些年直接死在我手上的大离战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至于大规模的战部冲阵伤亡,那就没法算了。”

“大离的人,都该死!”

“可如今,他们说和谈就和谈了?他们可以返回自己的家乡,那我的家呢?他们凭什么不打?!”

“……”

几杯温酒下肚,老兵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心情过于悲怮,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张尧久久无言。

这种悲怮,他能够理解。

老兵的全族上下,都死在了大离掀起的战乱当中。张尧何尝不是如此?昔年村子里的那些长辈,虽是死于流匪之乱,但细想之下,何尝不是因为大离发动的云州大战?

连年大战,让太多人变得和张尧或者老兵一样,失去了自己的所有亲人故旧。

“可是,双方议和,总归是件好事。”

张尧叹了口气,拍了拍老兵的肩膀,安慰道:“如果再打下去,还有更多的人要死。以后双方议和,边境上再无战事,以后的人,便不至于像我们一样,再失去那么多的亲朋故旧。”

在听到张尧的话之后,老兵只是摇了摇头。

“这个道理,你以为我们这些老兵难道就不懂?不是!这些道理,我们都懂!可天大的道理,换的回我全族人的命吗?”

“如果议和这件事,真的再无回旋余地的话,老子回头马上就从战部退役,然后偷偷潜入到大离那边。我也不滥杀无辜,我只找当年杀我全族的那支战部。只要是这支战部的退役战修,老子找到一个杀一个!这辈子就这么耗上了!”

对于这名老兵的执拗,张尧并没有多劝阻什么。因为他知道,对于这名老兵来说,心中的那份积郁和仇恨,是无法用单纯的大道理来改变的。

老兵想报仇,这件事有错吗?

“先生,您曾和我说,如今这个世道,之所以乱象纷呈,人间处处不得太平。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人心坏了,人人心里缺了规矩二字。心里没了规矩,做事便无所忌惮,限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所以便天下大乱。”

“您还说,限制人心的根本,无外乎人之所需四字而已。”

张尧眼前陡然一亮。

过去的十多年,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一路向南,到底想找什么。

如今,他知道了。

他想找的,其实就是约束人心的规矩。

“若有朝一日,我真能找到这规矩。先生,便按您所说,这规矩以人心为本,约束人心。”

“人之所需,即为儒。”

“若是我日后真能找到这规矩,这学问便叫儒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