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田兰千恩万谢的从宣室殿退下,并被王忠低调指引到宫内的少府属衙,拜会少府属衙的头头田叔之后,刘弘独自走出宣室,在几名宫内侍郎的陪同下,来到了一处凉亭。

与后世影视剧中所展现的所不同,封建时代,起码汉初的皇宫内,基本不存在‘御花园’这种透露智商的场所。

如刘弘此时所见——放眼望去,只一座略显些破旧的凉亭,屹立于一片方圆百米以上的‘荒漠’之中。

别说树木灌丛了,就连花草都少的可怜。

凉亭周围百米,除了几条交汇于凉亭的石砖小道外,俱是以泥土夯实的土地。

而皇宫内之所以采用这种毫无观赏性的设计,主要原因还是防患于未然。

——花草树木、假山水池,可是最好的藏身场所!

如今汉立不过二十余载,战国之风在民间依旧浓厚;若刘弘下定决心去查,必然能发现几乎每一家勋贵府中,都有那么几位写做门客,独坐死士的荆轲之‘后’。

虽说自汉立伊始,关中就被老刘家当做最后的基本盘来运营维护,基本不太可能发生‘关中人行刺圣驾’的事件;但统治者的人身安全,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首先需要保证的。

撇开别的不说,光从前段时间,匈奴使团耗时不过一个多月,便将外交状况禀告此时远在幕北的单于庭,并得到冒顿的外交指示来看,刘弘就敢断定:恐怕就连都城长安,都不乏衣衫右衽,束发净身的匈奴奸细!

来到凉亭内,打量着陈年立柱上早已凋零殆尽的漆皮,刘弘暗自摇了摇头,待等身边侍郎在凉亭之内铺下筵席,摆上矮几,刘弘方上前坐了下来。

若说汉初,高皇帝刘邦属于暴发户的气质,文景二帝则是铁公鸡的形象,那在正史上被认为是汉室第五位皇帝的猪爷,无疑便是‘败家二代’的形象。

如刘弘此时所在的凉亭,都不用想,其建成日期必然和未央宫的完工日期相仿;刘邦整个皇帝生涯奔波于平定诸侯叛乱,在皇宫内的日子估计还没临幸吕后的日子多!

没住几天,就意味着这座凉亭只要没塌,就不会被刘邦注意到。

至于惠帝刘盈更是不用多说——曹参身为汉相,却在汉初的舆论中隐隐得了个‘兼皇帝太傅’的风评!

就连废黜御道,都逃不过曹参的口水洗礼,就更不用提宫廷翻新了。

至于原本历史上的文帝刘恒,那更是夸张——发现一座凉亭造价需要百金后,直接做出了一副大妈问价兰博基尼的姿态,赶忙放下了这个打算。

景帝刘启,虽然因‘棋盘侠’的政治污点而被历史刻意的淡化,但光一个‘文景之治’,就足以证明刘启也不是什么铺张浪费的人。

再者说了,除了棋盘侠之外,景帝刘启可还有一个在汉时更为响亮的绰号:赐剑狂魔!

靠着连续几代或主动或被动抠搜的皇帝,老刘家才将天下民心牢牢攥在了手中,即便面临吴楚七国之乱那般,大半个国家陷入叛乱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强硬的坐稳天下。

就连大兴土木,于长安城以西兴建建章宫,以为居所的武帝爷,之所以能在晚年凭借一纸罪己诏,将天下逐渐涣散的民心收拢回来,也与汉初这几位皇帝的‘抠搜’太不开干系。

从后世的角度来看,武帝后期的状况或许也就那么一回事;但实际上,武帝后期,被频繁的战争和逐渐繁杂的苛捐杂税折磨的底层百姓中,已经出现了农民起义!

注意,不是趋势,是已经起义了!

若猪爷最终没有下那封罪己诏,只怕那伙起义军,在历史上就不会再被笼统的称之为‘乱军’,而是被某位史官单立一侧列传,如‘x胜x广列传’了!

能凭借道歉让社会重回安稳,这种事在历史上也只可能发生在汉室,发生在文景二代皇帝之后五十年以内。

后世物论中,文景二帝自然是勤俭持家,抠抠搜搜攒下与匈奴决战经费的正面形象;而武帝猪爷,则是在鼎盛的武功之余,落下一个‘铺糜喜奢’的负面评价。

而在刘弘眼中,无论是三菜一汤的文帝刘恒,还是硬生生玩儿烂国家经济的武帝刘彻,都不是好的参考对象。

物极必反。

好的事到了极致,就必然会引发坏的结果,而坏的事到了极致···

即便有了好的结果,那过程也很淦。

如勤俭节约的文景二帝,自是为汉室留下了‘简约质朴’的官场作风;但最终,汉室基层的政府部门,却都成了‘绝对不能修’的烫手山芋!

为了保全官声,官员非但不敢翻新维护政府建筑,甚至还会在期间刻意制造几出因‘年久失修’而导致坍塌的小事件,以此来彰显自己两袖清风,为国为民。

等下一任官员上任,看着残破的部门建筑,更是会因为顾忌‘大兴土木’的谴责,而坐视建筑继续残破。

看上去,这番姿态确实在民间竖立的‘官家人都是好人’的固有印象,减小了地方行政阻力,提高了行政效率。

但比起这点好处,其弊端更是令人无法接受。

且先不提如此表面之下,会有多少官员在满是补丁的衣服垫一层蜀锦,光是政府建筑破败而导致的政府威权损失,就让刘弘放弃为自己设立文帝那样的人设。

残破的政府建筑,某种程度上会透露出一种‘国家贫穷’的讯息,从而延展出‘国家羸弱’的讯息。

这就与刘弘地主张所不符了——刘弘不是地主豪强,汉室不是世家宗族!

铺张浪费固然可耻,但也完全不需要低调做人,奉行什么‘财不外露’。

作为一个统一的华夏政权,刘弘应该做的是让汉室百姓时刻感受到:国家真强,国家真富!

只有这样,才能设立政权‘神圣不可侵犯’的威权和形象,让普通百姓心怀敬畏,服从统治;并让敌对势力能够正确的认识到自己的愚蠢。

对内,刘弘要让底层百姓清楚地意识到:长安富强,关东诸侯必不可能成事;于外,刘弘也希望底层百姓对身后的长安中央,具有十足的信心。

至于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底层百姓的感官,则是因为在汉初,百姓,就约等于准士兵!

在身处帝果煮义余晖的汉室,每一个成年男子,都随时具备被充作预备役的战斗能力!

内外战争,也同样是由中央仅有的南北两军为军官骨干,招募这些具备杀人技巧的百姓充作士卒。

当然,刘弘也没想过向猪爷学习,只要能避免官场风气转向极端简朴的方向,并适度的虚张声势,就可以了。

将此事暗自记下,刘弘便不顾仪态的躺靠下来,盯着远处的宫墙发起呆。

刘弘今日走出宣室殿,自然不是看着一座破旧的凉亭感怀。

准确的说,刘弘是在御史大夫(倔强医生)的强迫下,走出了密闭的宣室殿,来透透风。

不得不说,即便对张苍由于政治缘故,被史书刻意低估有心理准备,但在一段时间的接触之后,刘弘还是不由为张苍的才华感到敬佩。

或者说,是对张苍非人般的全面能力感到惊讶···

在张苍坚决接过‘疗养陛下’的艰巨任务之后,刘弘和张苍的会面,其实比往日多了许多。

与刘弘事先预想的有所不同,张苍对刘弘的治疗非但包括后世中医所常见的针灸,熏艾,汤药等手段,甚至还有后世西医的心理疏导!

——没错,张苍会隔三差五的跑入宫,陪刘弘聊天解闷,缓解压力!

当刘弘问起缘故,并得到张苍的回复之后,刘弘不由再度为古人的智慧,以及华夏文化的悠久底蕴感到无限自豪。

就在此时,公元前179年,黄老学的老头子们在治理国家,研究学术,捍卫法律的同时,将医学事业进展到了‘病由心生,欲治身当先愈心’的地步!

通俗来说:张苍认为,刘弘主要的问题还是心理压力太大,从而影响了体内的阴阳平衡,导致内分泌失调之类的。

所以在过去十几天内,刘弘不但将未央宫里里外外转了个遍,还输了大概五十盘棋。

——全是执白,对手都是张苍!

一想到张苍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刘弘就忍不住向一棋盘砸上去——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但放松归放松,作为皇帝,刘弘不太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闲暇’。

就如此刻,刘弘看上去怡然自得的躺靠在凉亭之下,晒着初春的暖阳;但心里想的,却还是国家大事。

满打满算,匈奴使团在长安,已经待了快一个月,但原本应该临近尾声的外交流程,却几乎是彻底停滞。

按往常的惯例,匈奴使节在长安的停留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现在,已经是匈奴使团临近折返的时间点了。

可是双方的外交诉求,却近乎南辕北辙,或者说,陷入了依旧非常诡异的僵局之中。

原本狮子大开口,强硬要求汉室提供大量物资的匈奴使团,在得到单于庭的外交指示之后,做出了一副‘我要的我都说过,单于也确实快死了,给不给、给多少你看着办’的暧昧架势。

而本处于外交劣势,因刘弘判断出冒顿将亡的讯息而底气大涨的汉家朝臣,又在匈奴人这幅作态下陷入了纠结。

汉家朝堂,也因为此次外交事件而极为清晰的划分为了两个阵营。

主战派认为,这是匈奴单于冒顿在故弄玄虚,试探汉家的底气;一但被吓住,就很有可能让匈奴人轻视,从而引来匈奴人肆无忌惮的侵扰。

而汉室的主和派,则于后世的软脚蟹有所不同:主和派普遍认为,若是不答应匈奴人的请求,那必然会遭来报复性打击,如今的汉家没有做好大规模战役的准备,应该暂且忍辱负重,以待将来。

这两种‘鹰派’及‘更鹰派’的看法,让刘弘对汉室中央的官员素质感到稍有些安心,对将来的大决战,也有了更强的信心。

不过,真正让刘弘感到兴致盎然的是,两个阵营的成员,大大出乎了刘弘所料!

陈平周勃刘揭自是不必多说,为了打击刘弘地政治威望,自然是跳身主和派。

但其余的主和派,则是让刘弘大跌眼镜!

九卿属衙去掉刘揭之外,唯一一个主和的,居然是郎中令令勉!

其余七人,无论是刚刚以楚王太子之身上任宗正的刘郢客,还是皇党元老刘不疑,亦或是开国功勋虫达、陈濞,乃至于廷尉吴公等人,俱皆主战!

哪怕算上目的不纯的刘揭,也不过二对七的比数,看上去主战派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

但光是令勉主和一事,就足以让刘弘的心凉下大半!

若说令勉主和还不能够说明问题,那另一个群体的偏向,则彻底让刘弘放弃了强硬到底的决心。

——三公尽皆主和!

陈平周勃且不论,即将上任左相之位的审食其也先不提,光是张苍主和一事,就足以将事实完全揭露在刘弘面前:汉室,打不起。

即便撇开这些内应,光是‘三公一致反对’这一项,就足以刘弘放弃强硬的战略方针,转而争取尽可能长的和平。

这件事,可谓是让刘弘绞尽脑汁,纠结到不知应当如何处理,如何判断。

但最终,还是刘弘的知识储备,让刘弘冷静了下来。

光按历史上冒顿的死亡时间来看,起码冒顿苟延残喘的未来五年之内,匈奴并不会有太大的内部混乱和争斗。

只要冒顿在,哪怕是成了植物人,那也足以令草原百部俯首称臣,不敢弯刀相向,只敢向着鸣镝的方向冲锋陷阵。

刘弘也想明白了——重要的根本就不是冒顿真虚还是假虚,匈奴真乱还是假乱,而是汉室赌不赌得起,敢不敢打。

就像一个被欺负的稚童,根本不该考虑隔壁家的大哥哥有没有生病,而是应该低头看看自己纤细的手臂,并做出冷静的判断。

就目前而言,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刘弘也只能接受现实:哪怕整个幕南脱离匈奴单于庭的掌控,右贤王割据独立,汉室也还没有进场,从中得利的资格。

无论是失去幕南的单于庭,亦或是割据幕南的右贤王部,都不是此时依旧以战车为精锐兵力的汉室所能抗衡。

所以,刘弘已经做出了最终决定:撇开匈奴使团提出的玄幻诉求,单就粮米、盐、布等生活物资,满足匈奴人所要求的三成。

这个双方都不算很满意,但都能勉强接受的结果,就已经是刘弘能做到的极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