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郦寄沾染上一丝一毫的道德污点,那即便是几代过后,曲周侯世家的子孙有机会出任朝中某司曹官员时,也总会有竞争者提起一句:曲周x侯郦寄,卖友求荣,可是不修私德的啊···

而作为开国功臣中的佼佼者,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老武将,对于舆论突如其来的大转变,郦商自然是看的真切——自家之所以躲过如此巨大的一个道德污点,正是因为刘弘对周勃的那一句评价:太尉虽义而灭吕,然于曲周侯一脉,太尉亏欠者甚巨!

虽然心里明白,刘弘之所以如此攻忤周勃,是因为双方政治斗争的缘故;但对于刘弘‘不计前嫌’拉曲周侯家族一把,郦商心中深怀感激。

关于曲周侯一脉的将来,郦商已经全部安排妥当,只等那个快年近五十,却依旧被老郦商戏称为‘乳子’的长子赶回长安,一切,就将回到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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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暮气沉沉的曲周侯府相比,同样位于尚冠里的曲成侯府,今日则满是喜庆。

府内府外均被府中下人洒扫干净,大小奴仆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随主人虫达一起屹立大门外,等候着贵客登门。

一位衣衫鲜艳,眉宇间充斥着不羁的中年男子,正满脸不情愿,又略带些心虚的躬立在虫达身边,小声嘟囔着什么。

老虫达自是不时扫过去一记白眼,旋即回过身,望向远处缓缓驶来的马车,一丝由衷的温暖涌上面庞。

作为以周吕侯吕泽部将而从刘邦的武将,虫达在汉开国勋臣圈子中,人缘算不上太好。

无论是夏侯婴、樊哙等根正苗红的沛县帮,亦或是张良、王陵为首的前秦贵族系,都对剑客出身的虫达带有一定的蔑视;再加上虫达的举荐人:周吕侯吕泽,以及虫达本就不太善于言辞的缘故,虫达在汉室朝堂,可以说并没有多少好友亲朋。

今天登门拜访,来寻虫达把酒言欢的,就是虫达仅有的好友至交之一。

“义安侯莅临寒舍,老朽可是望眼欲穿呐!”

马车还没在正门外停稳,虫达中气十足的嗓门,便让马车内安坐的男子慌忙掀开车厢后的车帘,摇一拱手。

“曲成侯此言,真可谓羞煞鄙人。”

言罢,男子便带着真挚的笑容走上前,再拜:“突而造访,徒使曲成侯大动干戈,鄙人惶恐。”

见男子如此客气,虫达畅笑着上前,拉过男子的手臂,略带些调侃道:“坊间传闻,田子卿墨守成规,颇全礼数;怎老夫当面,亦做这酒徒之态?”

闻言,田叔似是没听到虫达一句话,就将两个战国显学一同调侃,面色淡然道:“既如此,鄙人今日便叨扰了?”

虫达点点头,负手淡笑着转过身,对身边依旧略带些不情愿的中年男子道:“还不见过世伯?”

那男子闻言,眉角明显一颤,又碍于父亲的威严,只好乖乖上前,拱手作揖:“小侄见过世伯。”

本直起身的田叔亦是稍一点头,拱手道:“少君侯。”

见礼过后,虫达隐蔽的瞪了儿子一眼,才又换回那副愉悦的面色,拉着田叔的手向着府内走去:“今日,吾二人可得好好切磋切磋!”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中年男子心有余悸的长出一口气,面上旋即带上了一丝烦闷:“来客便来客,寻小爷作甚···”

言罢,男子不耐烦地接过田叔家仆递过的拜礼,正要当着田氏家仆的面拆开,身后就响起一声突兀的咳嗽声。

“咳咳咳,恩恩!”

不耐的回过头,看清来人面目之后,男子顿时心虚的低下头,将手中礼盒交到身旁的奴仆之手,气呼呼夺门而出,向府外走去。

“小爷约了友人击鞠,这都什么时辰了···”

逃也似的跑出府门,男子嘴中不忘倔强的嘀咕着。

待等男子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之上,方才发出咳声的老人才哀叹一起气,将礼盒接过,旋即面色一正,郑重向田氏家仆一拜:“少君侯年齿尚轻,失礼之处,还望宾客莫要见怪。”

见老人如此作态,田氏家仆赶忙一回来:“虫管家言重,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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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室勋贵的府邸,与后世最大的一处不同,便是必然会出现的一处练武场——作为以军功得爵的勋臣,汉室封君以上爵位者,其宅邸都必然会有大小规模不一的练武场。

家风略偏文雅如平阳侯一脉,家中也同样有一处约莫十丈长宽的武场;至于家风致钢致武的绛侯家族,那更是直接有一个小型校场!

而曲成侯府则又不同:由于虫达之故,曲成侯府后院的练武场,被改造成了一处约八丈见方,上有草棚遮雨,下有木板铺设的剑斗场。

作为封建时代尚武之风最浓厚的时代,汉时的社会风气由其提倡男子对于十八般武艺,骑马射箭、摔跤剑搏的掌控;其中普及最为广泛的,便是剑搏之术。

汉时的剑术,与后世武侠小说中所描绘的劈砍,或武士道所描绘的挥击不同——汉时的剑法,普遍以‘刺’为主要进攻手段。

如果说,汉时的剑术最接近后世哪一项运动,那用击剑来形容汉时的剑法,无疑最为贴切。

在民间,无数游侠地痞以掌控一定剑术,视为自己‘侠客’生涯的第一步;在他们看来,掌握了一定的剑术,便足以凭此行侠仗义,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但在军队,剑搏就不那么受欢迎了——无论是枪、矛、戟,其打击范围都比剑要大得多;在战场上,步卒普遍更喜欢用矛、戟等长武器,或是弓、弩等远距离武器。

至于剑,除了军官大都佩戴之外,也只有弓弩兵配备——临敌不过三发,待等弓弩整列被冲破之后,弓弩兵要做的,就只有拔剑近距离肉搏。

除此之外,汉室仅有的骑兵部队,其主要武器也是长剑。

而作为汉初,乃至于整个汉史最著名的两大剑客之一,虫达对于剑搏之术的掌控可谓炉火纯青;尤其是在将剑搏这种‘单挑’神器运用在大规模作战方面,虫达有着异于常人的心得体会。

在骑兵甲胄没有发展到足够程度,骑兵作战没有达到集群对冲之前,封建时代绝大多数战争,主将的个人武力,都能为占据带来很大的影响。

尤其是如今汉室战马奇缺,士卒普遍以步卒以及少部分战车兵组成的现在,一个能孤身闯入敌阵,并杀出一条血路的猛将,对于军心的提振作用可谓非同凡响。

虫达,就是这种能靠着个人武力,给军心加一层‘战斗力上升百分之五十’增益的猛将之中,绝无仅有的以剑为武器的人。

自然,在面对这样一个游侠出身,剑搏技艺精湛到能用于大规模战争的人时,同为‘剑道中人’的田叔讨不来太大的便宜。

切磋开始没多久,田叔上身的藤甲便被虫达手中的木剑刺中,一屁股跌坐在剑斗场的木板之上。

感怀的叹口气,从地板上爬起,将头上滕盔取下,田叔以袖角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讪笑道:“鄙人多年苦练,未曾想在虫公剑下,依旧立不足片刻。”

虫达亦是取下头上滕盔,捋捋略有些紊乱的气息,语气中满带的意犹未尽:“老夫老朽,子卿公又苦练多年,当不至于此。”

“只怕今日,子卿公是另有思虑,故无心剑搏,倒是老朽不识礼数,未顾子卿公无心于此?”

看着虫达目光中的调侃,田叔略带些羞愧的低下头:“曲成侯慧眼如炬,鄙人此来,确乃有事相求。”

闻言,虫达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大咧咧摆摆手,接过身旁亲兵递过的绢布,胡乱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

“难得子卿公莅临寒舍,又近食时,吾二人何不把酒言欢,再言其他?”

田叔赶忙再拜:“固所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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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堂内,二人回忆着陈年往事频频举杯,相谈甚欢。

即便是在曲成侯府之外的尚冠里街道之上,都能依稀听见府内传出二人爽朗的畅笑声。

“哈哈哈哈···”

“当年子卿义随宣平侯入长安,老朽闻之,还满是敬佩。”

“何曾想,昔日之忠义之士,如今却是如此狡黠之姿?”

听着虫达毫无顾忌的调侃戏谑,田叔也是难得放下常挂在脸上的严谨,不顾形象的将手肘支于食几之上,侧对着上首的虫达,摇头晃脑道:“曲成侯此言差矣~”

“可谓真名士自风流,凡规俗礼,乃呈于外人观;唯以实姿呈于君前,方可称为知己至交。”

“好!”

面色微红的虫达猛一拍案几:“好一个真名士自风流!”

“此当浮一大白!”

二人洒然对饮一樽,对视片刻,旋即发出不约而同的畅笑声。

在二人推杯换盏,时而大声畅笑间,太阳悄然钻到了西山下,客堂被夕阳笼罩在一片绯红之中。

“阳东升西落,晨兴暮衰~”

看着窗外撒入堂内的夕阳,虫达语气顿时带上了萧瑟:“人世间万物,又谁曾逃得过这兴衰交替,起落轮回···”

听闻虫达顿尔转变的语气,田叔也是稍稍坐正,面上也是带上了一丝忧伤。

“曲成侯何以言此落寞之语?”

闻言,虫达痴楞片刻,旋即自嘲般笑着摇摇头:“曲周侯何等英雄,亦逃不过日暮黄昏,化作黄土一捧···”

“老朽今年近耄耋,只怕曲周侯之今,便是老朽之明日。”

感怀着,虫达眉宇间便不由带上了一丝不甘。

“曲周侯尚幸,家有虎子可承其衣钵;老朽便无此幸啦~”

想着年近五十,却依旧如顽童般流连于花街柳巷,整日想着嬉戏玩闹的长子,虫达便不由哀从中来,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

见此,田叔也不由沉下心,为虫达的哀愁感同身受。

勉强将自己从哀伤中拉出,田叔柔声劝道:“曲成侯亦不必忧心过甚,少君侯便是顽劣,亦不至于···”

说着,田叔便自觉地止住话头,尴尬的将目光移开。

曲成侯世子虫捷,在整个长安,都称得上的有名的纨绔二代!

无论哪里出了乱子,都不难在惹祸的贵族子弟中,寻到这位食邑四千户的侯爵世子之身影。

在前时之乱之中,曲周侯世子郦寄可谓是落了一个‘忠义仁孝’的美名;而曲成侯世子虫捷,舆论则是无语到骂都懒得骂了···

作为周吕侯吕泽旧部,曲成侯虫达成为了陈平、周勃眼中的不稳定因素;但又忌惮于虫达的地位,周勃没敢将虫达贸然归为吕氏一党,在诛吕过程中顺便扫除。

所以,周勃以近乎对待曲周侯家族的手段,将曲成侯世子虫捷捉拿,并试探虫捷:如果尔父战亡于诛吕之战,尔愿左袒乎?

结果,这位年龄四十七岁的曲成侯世子,当场被周勃吓得屁滚尿流,一把将左臂上的衣袍撕掉,说道:我爹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从出生就一直待在曲城,对长安的事一点都不知道,老家伙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了···

在事后,陈平碍于虫达在开国功勋中的崇高身份,以及实在无可用之人,而不得不将其举荐为新任卫尉。

再后来,虫达毫无犹豫的投身皇党一系的怀抱,陈平纵是咬牙切齿,也是毫无办法。

恰好在这个时候,因为少府钱粮之事,而对郦商心怀不满的周勃,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让曲周侯家族陷入舆论旋涡,反倒是差点将自己栽了进去。

而后,周勃不知是出于撒气的目的,还是报复虫达‘吃里扒外’,便将虫捷那件事放了出来。

到如今,除了未央宫内的皇帝刘弘,没有对虫捷这件事发表看法外,几乎长安所有的功勋阶级,都或明或暗的虫捷表达的看法。

虽然说辞各有不同,但究其本意,终是逃不过一句‘曲成侯有此子,可谓晚年失节···”

要知道此时,没有将儿子教好这件事,是由父亲承担所有责任的——子不教,父之过!

虫捷自是逃不过一句‘不孝’的道德谴责;而作为父亲,虫达也是躲不过一声‘教子无方’的污名。

如今这个状况,可以说除非皇帝刘弘出手,如挽救曲周侯家族那般,以皇帝的身份强行扭转舆论,不然,曲成侯家族的快速衰亡便将不可避免。

但虫捷这件事,实在是没有任何一丝可以为之辩解之处···

“曲成侯亦幸!”

虫达疑惑的抬起头,就见田叔继而道:“少君侯虽顽劣,然公得贤婿,亦羡煞旁人呐!”

“有此贤婿,少君侯来日必当悬崖勒马,以承曲成侯之衣钵!”

除了这样安慰之外,田叔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老泪纵横的好友了···

不过话也没错:虫达能召秦牧那样踏实稳重,又前途似锦的青年才俊为婿,也算是难得的幸运。

闻言,虫达的面色也是回暖了些,不着痕迹的擦去面上泪痕,怅然道:“老朽毕生,唯有一事,可言曰:幸。”

在田叔略带些疑惑地目光中,虫达缓缓转过头,深情的看向田叔:“老朽毕生所幸,唯得子卿以为知音,如此而已。”

听着虫达满带萧瑟的袒露心迹,田叔也是暗自湿了眼眶。

洒然举杯:“曲成侯既不弃,便勿复言哀心之事;吾二人今日,便把酒言欢,不醉无归!”

“不醉无归!”

再对饮三樽,因虫达而略显消沉的气氛才逐渐消散,虫达本有些飘忽的目光,却是重新凝聚起来。

“子卿既亦以老朽为至交,便也不必顾虑。”

“若有言,但可之言;凡老朽所能为,必当有所应。”

闻虫达突然提起,田叔顿时一愣,思虑片刻,也只好点点头,小心的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摇摇晃晃来到虫达面前,双手将竹简放上案几。

“此,便乃鄙人欲求曲成侯之事。”

言罢,田叔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面色一正,双手环抱于腹前,微微躬身,等候着虫达的答复。

见此,虫达亦是稍一诧异,旋即孤疑的摊开竹简,眯起眼睛扫视着卷上所书。

只看到前几根竹条,虫达便满是骇然的抬头,见田叔面上满是笃定和决然,只好将目光移回竹简之上。

大致将竹简扫视一番,虫达醉意顿消,目光中的昏沉,也在顷刻间被精光所取代!

几度欲言,虫达嘴边之语,终是化成一句隐晦温和的询问。

“老朽若为曾记错,子卿乃沉稳老练之干臣?”

疑惑地说着,虫达将竹简重新卷起,拿在手上:“何以行此险着,以身犯险?”

只见田叔面上,也同样看不到方才的醉色;郑重一拜,决然道:“此事,曲成侯万勿再劝,鄙人意已绝,此书,鄙人必与后日朔望朝呈与陛下。”

“鄙人只问曲成侯:此奏,老大人附署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