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上酒!”

片刻,一身着灰衣绒裤的细瘦男子端来一坛子酒,正欲倾倒入瓷碗,伍勇不耐拂开他,就着酒坛仰头灌下。酒水一气呵成,不消片刻,空坛倒地。

伍勇踉跄着步子,粗狂的双颊染上两抹红,打了数个酒嗝,头晕目眩:“怎么......四周都在旋转......”

细瘦男子忙不迭搀扶着他坐下,嗓子粗嗝应他:“伍勇士,您醉了。”

“胡扯八道!”伍勇挥动如熊般粗壮的手臂,醉言醉语,“老子在江湖上,号称千杯不醉!”

“哦?与百万雄师榜排行第六的林军师相比呢?”

“林个狗屁军师!”伍勇一掌拍碎身旁的方桌,脸上厌恶的神色溢于言表,嗤之以鼻道,“这个手下败将,论武功,老子排行第四,论阅历,老子八岁便开始闯荡江湖。他算着什么东西?不久仗着胸中多了点墨水,从老子手上抢走了此次的军师之位......扯老子作甚,老子讲得正酣呢......”

不知何时已到的林祚聪,面沉如寒铁扬手,身后几人立即上前,冷水兜头而下,瞬间浇醒昏昏沉沉的伍勇。

“何人敢泼老子?”

林祚聪毫不留情冷嘲热讽:“伍勇士好惬意,还有闲情在此饮酒追思往事?”

伍勇胡乱抹了把脸,翘起二郎腿,挑衅一笑:“是又如何?对这浓郁的酒香垂涎三尺了?可惜,皆被老子喝完了!”

林祚聪未再搭理他,沉声吩咐:“抬进来!”

片刻,两具被炸得肢体模糊的尸体摆在伍勇面前,吓得后者猛然呆滞。他步履蹒跚行至其中一具尸体前,被烧得焦黑的腹部正中,一抹莹光晶润闪闪,凝白如雪。

他猛地咽了咽口水,自欺欺人低喃:“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林祚聪没给他继续如念咒般低喃的机会,径直落下实锤:“螭纹玉石腰带,世人皆知,因爱妻所赠,梁榭潇从不离身!”

伍勇心存侥幸偏头,紧密相缠的双手大刺刺落入他的眼帘,瞬间打碎他眼底最后的希冀。

全身气力髣髴瞬间被人抽光,庞躯瘫软在地,呆滞的神色形同雕塑。手持苁佩信符的蒙面人曾下令:务必活捉梁榭潇与季梵音,否则......

立在一旁的范坦之于心不忍,尝试替他解释:“兴许这是梁榭潇夫妻使的障眼法,为了混淆视听,扰乱咱们内部团结。伍勇士再怎么糊涂,亦不可能炸死他们......”

“范先生,”林祚聪厉声打断他,“别忘了,他们当时可是被云槿打晕,绑在了竹筏之上,如何从咱们眼皮底下浑水摸鱼糊弄过去?”

“或许是云槿联合梁榭潇夫妻......”

“范坦之!蛊水侵蚀五脏六腑的滋味不好受吧?”

此言一出,空气静默无声,隐隐浮动着压抑的气息。

临行前,蒙面人曾赐给他们一人一杯酒,美其名曰凯旋酒。三人饮尽,才知是沾了五衍蛊毒唾液的毒酒!

而唯一解毒之药,便是蛊虫的血液。

江湖人皆知苗家四鬼的祖传蛊虫被盗,护不住象征赫赫名声的宝器,四人遂被逐出百万雄师排名榜!

“一人做事一人当......”喉头艰涩如被蒺藜梗住,骤失了魂魄般的伍勇踉踉跄跄起身,勉强站稳,“老子会向令主负荆请罪,哪怕牺牲自己,亦不会连累你们!”

若不能在三个月内及时服下蛊虫之血,三人必当场暴毙而亡。

“伍勇士,务再逞匹夫之勇。”

“老子从不打诳语!”

“白痴!”

“白痴说谁?”

“你!”

“林祚聪,你找打?老子忍你很久了。”

......

楼船在海上行了整整一天,夜幕再次降临。浮云稀稀落落掠过夜空,遮盖如月牙般的弯月。

“葛兄弟,又去给伍勇士取酒?”

被唤老葛的细瘦男子躬着身,嘶哑应了声,步履迅疾,匆匆行过甲板,白弱的手掌沿着扶梯下至舱底。澄澈的双眸佯装寻酒,却在留意四周的动向,髣髴在等待什么。

等了片刻,心中隐隐浮起一片焦灼。终于,忍不住出了一声:“喵——~”

垂挂的煤灯忽地轻闪,尾音如同风行过水上后荡起的粼粼波纹,抖落几个颤音。

纤细的身形被箍,熟悉的气息兜头拂散在耳廓四周。季梵音偏眸,斜落在木板上的双影重叠大半,密实贴合,高高悬起的心,缓缓归落。

“你方才去了何处?”

拉开他的长臂,旋身与他相对。

梁榭潇抬手碰了碰她有些微凉的脸颊,漫不经心道:“随处看了看。”

她瞬间心领神会,‘随处’二字,可不如字面意思般简单,别有一番深意。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某人毫不犹豫扯落她身上的外袍,她……

“你、你要做什么……”

她垂帘咬唇,绯红如桃蕊般的色泽瞬间晕染娇嫩双颊。船舱四周杂物堆积,甚是脏乱,心脏怦怦跳动如擂鼓,他……竟迫不及待至此?丝毫不理会此刻身处虎穴?

“穿上。”

还残留他余温的外袍罩落她纤瘦的娇躯,她抖了抖袖口,大她整整两倍。与此同时大松了一口气,被适才乱七八糟的想法逗笑。哥哥有偏执性的洁癖,舍不得让她沾染一丝灰尘。

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指腹捏了捏她的鼻尖,勾起唇角咬上她的耳垂:“王后若是有所需求,朕随时可以满足……”

她:“……”

适才谁言他洁癖甚重?

你可认识?

若知晓,请提醒她擦亮眼睛,下次慎而言之!

“你还未告诉我发现了什么?”

她没话找话。

他俯身,沿着她的娥眉轻啜,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二人面颊上,萦绕交缠。低沉的嗓音似故意吊她胃口:“楼船靠岸,一切必现。”

她好笑又无奈,撑抵某人的胸口,偏头躲开他的亲昵:“你说是不说?”

某流氓浮起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意味深长挑眉:“朕说过,接受王后的一切贿赂。”

她俏红着一张清容,又羞又赧:“本宫已不感兴趣。”

“哦?”

微微勾起的尾音引得她心神止不住发颤。偏此一不留神,整个人被他困在臂弯与船壁处。深邃如星空的双瞳倒映她的娇容,髣髴一把锋利的刻刀,将她的一颦一笑镌刻进心底。立体的轮廓逐渐靠近,深深将她吸附住。

“可惜了那螭纹腰带……”

似是喃喃自语,季梵音对上他深瞳下灿若星辰的眸子,点眼如漆的墨眸色泽尽是不舍。

唇齿相贴的刹那,温柔的触感让她拂散心底所有的顾虑,尽情投入这场缠绵爱意之中。

水光月光又交融,描述这朗朗的夜空。

季梵音斜靠在他的怀中,薄红嫩容微喘着气息。清澈的目光落在投射了些许清冷寒光的影子上,娥眉蹙了蹙,面上隐隐浮了层忧虑:“哥,你说云槿她……”

昨日晨起,云槿不由分说递给她一如火折子般大小的圆筒,这是云逸交给她的信号弹。云槿打算借力使力,一字不落告知他们这铤而走险的计划。

何谓险?

需诱导!

诱导他们相信,竹筏上面目全非的二人便是梁榭潇与季梵音!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唯一能将他们带离无名岛的楼船。

然,行此事的前提是,得有活生生的鱼饵。

计划是云槿提出的,鱼饵于她而言,定是当仁不让。

季梵音睫羽微掀,凝眸看了他一眼。起初,她并不赞成,可云槿主意已定,她便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音儿,”梁榭潇由上至下拍抚她的蝴蝶背,幽沉的磁音如同丝竹管弦之声,悦耳中带着冷静的分析,“你要明白一事,人活一世,皆以不断历练为成长。”

历练七情六欲,历练生老病死,历练尔虞我诈,历练久别重逢……

人生百态,转眼便是沧海桑田。能够握紧的,别轻易放弃。能够珍惜的,就不要弃之如敝履……能够为你以命相搏之人,更应该珍之重之。

季梵音从船舱处上来,已接近子时。

忽地——

“葛兄弟!”

这一脆爽豪朗之声,吓得她差点摔碎手中环抱的酒坛。掩着胸口深吸一口气,是适才与她打招呼之人。她敛目收神,粗哑着嗓子不满责备道:“勿在人后吓之,攸关他人性命。”

眉目干净的男子挠头憨笑两声,抬手正欲揽住她的肩胛:“我说葛兄弟……”

耍流氓的手背顿时一疼,旋即肿起一如鸽子蛋大小的红块,疼得他龇牙咧嘴,叫唤个不停。

季梵音蓦然有些哭笑不得,醋坛子打翻了的某人,虽躲在暗处,下手还真不轻。不禁忆起适才之事,她上午不过被伍勇触了下衣袖,两人一碰面,当即被他嫌恶抛掷。

“稍安勿躁,我看看。”

男子立马眼泪汪汪送上挠出血泡的浮肿手臂。

季梵音佯装认真端详片刻,给了个含糊其辞的结论:“据我历练江湖之浅薄见闻,症状近似蜱虫叮咬所致……”

“蜱、蜱虫……”男子面色煞白,顿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本草纲目》记载,蜱虫主要蛰伏在浅山丘陵的草丛、植物上,或寄宿于牲畜等动物皮毛间。凡被其叮咬,极易受感染,严重者,可致呼吸衰竭而亡。

“千不该上了那座无名岛,万不该因贪吃而进了那片树林……”

男子忽地瞳孔大张,猛然扼住自己的脖子,翻涌的胸口呼吸急促。

季梵音不疾不徐倒了杯酒给他,摇头轻笑:“与你玩笑罢了,你适才不是在搬运货物吗?估计就是那时不小心碰到某处,现在才发现而已……”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他凝神听得一脸严肃。

性命得以保全,男子胡乱抹了把脸,化哭为笑,乐颠颠朝她挤眉弄眼:“我怎么记得你适才穿的是银灰色的外袍……”

她抿唇,一时之间无言以对。早知此人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她就该让他多哭一会儿。

“赵孤城,你们适才搬运的是何物?”

睫羽微微翕合,她状似无意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傍晚时分,楼船靠岸过一次,旋即搬上来不少密封的重物。

赵孤城仰头灌了几碗酒,闻言,猛咽进喉,滴溜的眼珠环视四周,左喵右扫如同做贼一般,压低声音道:“那东西,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流泻的月光打上他神秘兮兮的眉眼,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八卦的气息。

她垂眸,抿唇隐晦一笑,佯装看不懂他显而易见的暗示,单手托腮,故意反问道:“言下之意,里头究竟存放的是何物,连你这个号称包打听的大人物……亦不知晓?”

“怎么可能?”察觉声音太大,赵孤城赶忙捂嘴敛声,伸出食指沾了沾陶碗里的酒水,湿漉漉的字迹片刻后随海风消散无踪。

浅光清寒,夜风撩起季梵音鬓边的一缕秀发,她一瞬不瞬盯着干透了字迹的甲板,沉默不语。

赵孤城见她静默如雕塑,止不住揶揄一笑:“吓到了吧?”

视线又偏转至她身上宽松如氅的玄衣外袍,嘴角的笑意更甚,意有所指开口道:“适才在船舱……”

话题刚起,言已尽而意无穷。

季梵音心上一凛,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汩汩的清酒哗啦倾泻:“船舱怎么了?”

赵孤城揉了揉好得差不多的左手,眼底尽是了如指掌的笑意:“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边说边作了个以手缝嘴的动作。

季梵音:“......”

“不过相对于蓬莱,瀛洲倒是更合适你们。”

她轻咳了两声,面色绯红如蜜桃,却也不打算多作解释。

似突然想起什么,赵孤城当即否定了前言:“此刻并不适合前往瀛洲。”

她斟酌片刻,状似不经意开口:“这几日,倒是听不少人谈及瀛洲,提得最多的莫过于瀛洲城池失手一事......”

“不错,”赵孤城下意识左顾右盼,片刻后才继续压低声线,“除却船上这三位武力高强的人物和被逐出榜单的苗愈,其余人皆铆足全力攻打瀛洲。坊间传言,手持苁佩的蒙面令主与瀛洲国王梁榭潇存在着血海深仇!”

“哦?那你可了解那位蒙面令主?”

赵孤城默然一顿,髣髴被生生噎住了般,吐不出半个字。

季梵音没理会他错愕的神色,继续刨根问底:“依你适才所言,令主之所以攻打瀛洲,便是打算与梁榭潇一决生死。可如今林军师已证明梁榭潇被伍勇士的霹雳弹炸死。那么心安理得坐在都城颍上的那位,又是谁?”

赵孤城越听越觉得有道理,止不住朝她竖起大拇指:“葛兄弟,你这缜密的逻辑,着实让在下佩服。不过......这到底哪一位才是真正的梁榭潇?”

夜雾浮散在薄月上,半明半暗。

外罩宽大玄袍的季梵音纤躯迎风而立,片刻后侧偏眸目,抿唇未答。视线后移,隐藏在长板后的修长身影,同样未置一词。彼时围困在他们二人身前的,是一层接着一层的浓密深雾,无法挥散。他们彼此依靠,却丝毫不敢挪动半寸,生怕脚下之路,可能是悬崖峭壁,亦或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