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虞轻声道:“不,这正是莲姨的人物弧光。在她的全部人生里,亲弟弟始终为她的爱情而让位——所以我希望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能第一次为弟弟做点什么。”

尤应梦摇了摇头,神情仍然是迟疑的,松虞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说服她。

她不禁露出一个苦笑:的确,其实她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个改变就是很一厢情愿。

恰好这时候摄影师经过了,两人又确认了一遍场面调度的细节。之后松虞才重新看向尤应梦,清了清嗓子,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给沈妄一点善意而已。”

“我希望他最后能够感受到,即使姐姐不够爱他,但依然是爱他的。否则他就……太可怜了。假如他是在所有人的背弃里,真正捅下了那一刀,我不明白他的人生,从此将会何以为继。”

尤应梦沉默片刻,才终于道:“好吧,你说服我了。这样的结局,至少还能让这部电影保留一丝温情。”

尽管,她心想,“温情”,这好像是和陈松虞的创作风格相去甚远的一个词。

从前她一直觉得陈松虞是个老辣的创作者。她的创作主题,永远都是愤怒,抗争,对立。

她知道如何讲述一个故事,才能将戏剧张力拉到最满,才最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但这一刻,松虞却宁愿牺牲那种情绪的张力,也要留给自己的角色……一点温柔。

仿佛他们在谈论的并不是某个剧本上的角色。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与他们这些演员相比,真正入戏的,反而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女导演。

*

几年来,石东的前岳父从未放弃过寻找当年杀死“东爷”的凶手。

而这位帮派老大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

于是在沈妄十八岁这一年,石东决定联合自己的养子,演一场戏:他假意交出真凶沈妄,向岳父赔罪。

但其实这是一场鸿门宴。他真正的目的,是借机将岳父的势力一网打尽。

他们包了一整座酒楼,做了最严密的部署。

沈妄也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席上众人的面前。

他试图抬头,却被一脚踢到了地上,被身后不知是谁,一脚踩住了自己的咽喉。

匆匆一瞥,窒息般的痛苦里,沈妄看到凄厉的红灯笼,照亮石东的脸。

对方目光沉沉,俯视着自己。原来他已经老了,脸上深刻的纹路,在血色的光线下,都如刀斧一般无情。

接着他听到石东那迟缓而洪亮的声音,慢慢在自己头顶响起:“爸,事情就是这孩子做的。他当年一时冲动,不懂事,下手没轻重。希望你能看到他姐姐的份上,放他一马。”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他姐姐?”

“是,就是我身边那个阿莲……”

沈妄悚然一惊,浑身都变得僵硬。

手臂不自觉地动了动,背后的人却将其视为挣扎,于是那只脚更用力地踩住他的喉咙。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青筋也一根根暴起。

他没想到,义父居然公开点出了自己和莲姨的关系:这不啻于让他去死。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处心积虑地隐忍了这么久,直到这一夜,才将真相捅出来……就是为了让他送死吗?

义父并不是在演戏。

他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想清楚这一切,他的血慢慢冷了。

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丝丝缕缕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夜。

因为背叛,因为痛苦,因为绝望。

七年半,他所以为的养育之恩,根本什么都不是。义父就这样算计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置他于死地。连死囚都能发表遗言,而他却被踩着喉咙,无法说一句话。

席上之人,在只言片语之间,也已经决定了沈妄的命运:他们要将这个年轻的男孩给直接处决。

但在饭桌上杀人,未免有些太扫兴。于是在不远处一面屏风背后,沈妄那单薄的身影缓缓跪下。

已经无人再关心他的死活:在其他人眼里,他已是一个死人。

菜肴被一盘盘地端上来。

满桌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几个男人言笑晏晏,大快朵颐。

枪声一响。

一簇血花,犹如雪夜的红梅,在素锦的屏风上盛放开来。

石东漫不经心地在心中盘算:思考回去之后该如何编造一个万无一失的谎言来安慰阿莲。不过话说回来,亲弟弟又如何?她是他的女人,只需要依赖自己就够了。就当是他们白养了一条狗,左右一条狗的寿命也不过是这么几年。

关键问题是,沈妄太有本事了,又跟阿莲有这样一层关系,假以时日,一定会踩在自己头上,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屏风被撕裂的声音。

他几乎是错愕地抬起头——

一个身影从黑暗的罅隙里站出去。

他的阴影,瘦而长,落在饭桌背后的墙壁上,真像一把镰刀。

动作也极快,快得真像一道影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把掀翻了桌子,拿出了事先藏在暗格机关里的武器。

满目狼藉。

在犹如震后余灾的混乱里,石东听到了第一声枪响。

那是他亲自教出来的枪法。

既稳又狠。

猛烈,疯狂,不死不休。

*

这场戏的调度极难。

动作设计本身就已经足够复杂,涉及到众多演员之间的配合,以及他们与场景本身的互动。

更何况还是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杨倚川需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走位,在行动之间,给摄影机让出动线。

即使事先已经排练过无数次,真正开拍的时候,松虞还是相当紧张,一动不动地坐在监视器前。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池晏是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摘掉了她半边的耳机。

她不悦地回过头,却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对自己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将耳塞挂了上去。

旁边还有场务十分殷勤地给池晏搬了个椅子。

于是两人并排坐在监视器前——甚至共用同一副耳机。

真是奇怪得不像话。

但松虞抿着唇,无心理睬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监视器。

反而是池晏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时不时发表几句观后感,真当自己是在看电影一样。

“杨公子演得真不错。”

“可惜拿枪的姿势露怯了。”

“人死了怎么是这种反应?”

“哦,这家伙是在给自己加戏。”

最后松虞实在是被吵得忍无可忍了。

她一下踩住了对方的脚,又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你有完没完?自己上去演好不好?”

池晏微微一笑:“哦,陈小姐终于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了吗?”

松虞头也不回,冷笑道:“咦?哪里飞进来的苍蝇这么吵?”

脚下继续用力。

像碾烟头一样,来回转动脚踝。

但这当然只是在白费力气。

池晏毫无反应,仿佛既没有痛觉,也毫不心疼锃亮的名贵皮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甚至于觉得陈小姐在片场突然的小孩子脾气也很可爱。

最后她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脚:“你来干嘛?”

池晏:“来履行我作为制片人的义务。”

“所以麻烦你保持安静。”

池晏低笑了一声:“好吧,我的真实目的,是来看望一下辛苦加班的导演。”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淡淡的,甚至有一丝罕见的柔软。

让松虞莫名地想到了阳光下的白棉布。

但她更不能允许自己此刻的分心,于是她不客气地说:“看到了吗,那你可以走了。”

“不,我还没有看够。”他微笑道。

松虞:“……”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凝视。

像一束太过刺眼的追光灯,照在自己的脸上。

作为导演,她一向习惯躲在监视器背后,去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很少会有人这样花功夫来盯着自己。

但最后她无计可施,只能任池晏坐在自己身边,好整以暇地抢占了自己的一半耳机,偶尔还要履行助理的权益,递给她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水,或者是一颗薄荷糖。

这场戏果然也没有一次到位,来来回回地拍了好几次,终于顺利地通过了。

但实际上,真正的重头戏,却是接下来的部分。

尤应梦所扮演的莲姨出场了。

这时候酒楼已经变成了杀戮的战场:两个帮派的火并与乱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