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周围人都说,昨天捅人的是个疯子老太婆,她儿子死后,她人就疯了,整天在镇上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她以前也伤过人,但她年龄大,又没有关系很亲的亲戚,镇上人拿她没法,也就一直没管。估计昨天集市上,不知道什么刺激到她了,她才拿着刀捅人。

可是叶清翎却不安地想,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为什么目标偏偏是她?

叶清翎坐的位置离人群有一段距离,面前还摆着半人高的货摊,老太婆不嫌麻烦撞倒货摊也一定要冲过来捅她,更像是冲着她来的,而不是突然在集市上发疯捅人。

叶清翎想起老太婆癫狂沙哑的那句杀了你,满是恨意,突然打了个寒颤。

她感觉自己猜到了,又不敢确定。

会这么厌恶她的人,又刚好在热山这一带,只会是她曾经的那个奶奶。

叶清翎最后一面见到奶奶和父亲,是在八年前,她跟着时雨回家的第二天。

时雨要去警局见那两人,出发前,时雨问她:还想不想再见他们一面?

叶清翎当时怯怯地摇了摇头,时雨轻笑着说,那就不带她去了,没想到走到门口,时雨又后悔了,朝她勾勾手指,让她跟上。叶清翎一路躲在时雨身后,到了警局。

她的父亲正在那儿骂骂咧咧,奶奶更是像疯了一样朝她扑过来,嚷嚷着赔钱货、抓回去一类的词。叶清翎抓住时雨手臂,往她身后躲,一双明亮的凤眸却毫不畏惧地和奶奶对视,把奶奶气个半死。

叶清翎昨晚在时雨家洗了个干净澡,今天又穿着新衣服,完全不是之前那副灰扑扑的样子。十六岁的叶清翎已经比父亲高了点儿,冷白的皮肤也和他完全不像。

明明昨天晚上,警察们还站在父亲和奶奶那边,要叶清翎跟着他们回家,今天有时雨在,一切都变了样。警察立刻严厉地控制住奶奶,让她不要激动。之后叶清翎不清楚时雨和警察,还有她的父亲、奶奶聊了些什么,他们到内厅的办公室里面去了,叶清翎一个人坐在外边等。

叶清翎等了十来分钟,他们从办公室里出来,比起刚才,父亲和奶奶的嚣张气焰都灭了不少,耸得不行。他们又换到附近一家酒店的套房去,时雨坐在沙发上,她拉着叶清翎的手腕,让她坐在旁边,她们身后是两位保镖。

当时的时雨才二十一岁,大学还没有毕业,气场已经足够强大。

父亲、奶奶神色尴尬地站在对面,看得出他们很怕。时雨给她们一笔钱,签了不知道什么合同,他们就眉开眼笑地走了。最后奶奶看叶清翎的眼神,都是带着笑的,仿佛在笑卖了个好价钱。她死死地瞪过去,奶奶都一点儿不介意了。

再后来,时雨用关系把叶清翎的户口挂到叶天蝉家一个旁□□边,叶清翎就彻底和父亲、奶奶没了关系。

扯远了。

叶清翎回过神来。

叶小姐,您来啦?

叶清翎正好走到警局门口,立刻有一位年轻的警员上来招呼她:我们主要是通知你一下,昨天那位嫌疑人她

她死在看守所里了。

叶清翎微愣:???

从警局出来后,叶清翎差不多理清了前因后果。

捅人的老太婆的确是她奶奶王黄花,当初奶奶和父亲到海城去抓她回家,时雨给他们一笔钱将人打发走了。奶奶和父亲拿着钱,眉开眼笑地,从山里搬到镇上,没想到父亲有钱后赌瘾复发,一两年就败光所有钱,房子也卖了,最后他死在山里,王黄花接受不了,从此就疯了。

叶清翎估计,王黄花是把父亲的死算在她头上了如果当初她不去海城,他们一家就不会拿到那么多钱,父亲就不会赌,也就不会死。

呵。叶清翎唇角微微勾起,神色难得阴鸷地轻哼一声。

王黄花一家两口,就算没有那笔钱,最终也注定只会走向一样的结局。叶清翎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好像还有一些钱,后来慢慢被父亲败光了。也就只有王黄花那种人,才会归咎到叶清翎身上,甚至记恨到恨不得杀了她。

王黄花昨天被抓后,因为她不到七十五岁,山里又没条件送去精神病院,只能暂时关在拘留所里,没想到她大半夜突然发疯撞墙。

老年人体质不好,力气又出奇大,警察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死在里边了,也算是活该。

叶清翎刚才去看了一眼,的确是那张熟悉的脸。

她对王黄花的死没什么感觉,她们本来就不是亲人。

叶清翎只是感觉对不起时雨。八年前,是时雨帮她解决了奶奶和父亲,现在又是时雨帮她挡了刀,因果循环。叶清翎想着,一不注意咬破舌尖,腥咸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开。

小白眼狼。她轻轻嘀咕一声。

叶清翎往医院走的一路上,心情还算平静,然而回到病房里,看见虚弱躺着的时雨时,内疚一下子翻涌上来。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告诉时雨。

有那么一瞬间,内疚的情绪淹没所有理智,叶清翎克制不住地去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时雨根本就不会受伤。

如果不是当初时雨捡到了她;如果不是当初她喜欢时雨,后来时雨又反过来喜欢上了她;如果不是这些天里,她一直没能察觉时雨仰视的目光,一直和时雨维持着那种不正常的关系

时雨被捅伤,都是因为她。

那一瞬间,她止不住地这样想着。

阿翎?时雨先注意到了叶清翎的神色,轻轻唤了一声。

叶清翎恍然回过神来,半跪在病床前面,牵住时雨的手,下意识道:时雨,对不起

我刚才去了警局,捅人的是我以前的奶奶。叶清翎埋下脑袋,有些没敢看时雨的眼神。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时雨的回应,她终于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见时雨唇角挂着一个浅浅的笑。

时雨眉眼微微弯着,清晨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衬得眸光潋滟。

我知道的。时雨轻声道,昨天我看见了,我记得她的脸。

时雨记人的能力一向不差,更何况当初把叶清翎捡回家后,时雨除了和她奶奶、父亲见过一面,后来也托人私下调查过叶清翎的家世。叶清翎和那两人长得一点不像,因此时雨记忆很深刻。

昨天看见那个老太婆的脸时,时雨几乎立刻就将她和叶清翎的那位奶奶对上了号。但那时她想也没想,就挡了上去。

时雨无所谓地轻笑:我知道她是谁,可是这又怎么样?

叶清翎听懂了时雨的话,就算捅人的不是王黄花,就算是另一场意外,只要受伤的是叶清翎,时雨都会不顾一切地替她挡住。就像当初车祸,她想也不想就护住时雨面前一样。

时雨浅浅笑着,手指温柔抚过叶清翎脸颊。

阳光很浅。

叶清翎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刚到时雨家里的那时候。她在时雨面前收起一切锋芒,小心翼翼,只敢怯懦地仰望时雨的背影。

而时雨整个人都发着光,却又在不经意间,会对她透出一丝温柔。

叶清翎小心翼翼,捧住时雨的手掌。

但很快,叶清翎回过神来,刚才那一丢丢怯懦的情绪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看着时雨的眼睛,很认真道:时雨,昨天是你救了我,我要感谢你,也要向你道歉。

如果不是因为我,不会有这一场意外。我觉得很愧疚。叶清翎认真道。

忽然间,时雨脸上那种无所谓的轻笑渐渐淡去了,她和叶清翎对视,潋滟的眸光消失,桃花眼微微垂下,眼尾泛红,又是惹人心疼的柔弱神色。

时雨又开始觉得怕。

叶清翎怎样看她都好,可是愧疚愧疚是最容易让人厌烦,最容易散去的一种感情,时雨抑制不住地怕。

洒入房间的阳光慢慢往旁边移,时雨的脸颊隐在浅灰的阴霾中。好像忽然间,十六岁的叶清翎和二十一岁的时雨一起消失了,她们又回到了现在。

但是时雨叶清翎忽然握紧时雨的手腕,让她手掌继续贴在自己脸颊边。她轻轻蹭了蹭,神色温柔:我觉得很愧疚,但我对你好,在你受伤后悉心照顾你,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

叶清翎顿了顿,她发现自己暂时说不出,自己对时雨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喜欢?不是。

爱?也不是。

亲情?更不是。

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明,甚至叶清翎自己都还没有摸透的感情。

叶清翎暂时绕过,继续道:总之,时雨,你不要多想,不要去乱想伤好了我就会离开这种事。不要再因此伤害自己。

我知道时雨轻轻抿了抿唇,我答应你了的。

对啊,你都答应我了,我们还拉了勾。所以你在多想什么?叶清翎轻声问。

我就是忍不住害怕阿翎。怕叶清翎会离开她,怕她们的联系止步于此,怕得而复失。这些念头时雨围绕在时雨脑海,让她不敢有一丝松懈。

只要她还在仰视叶清翎,她就丢不掉这种恐惧。

叶清翎心底无声地叹口气,她温柔看着时雨泛红的眼尾,指尖一点点往上,勾住时雨的手指,轻缓地与她十指相扣。她跪在地上,腰背挺直,往前俯下身子,靠近时雨的唇。

她们睁着眼,近在咫尺间,叶清翎看不清时雨的眼神,只是感觉像是坠入一汪清潭。潭水是甘甜的,带着浅浅的薄荷味,可是到后面,又好像有些醉人。潭水漾开涟漪,水中有很轻很轻的气泡声,婉转清脆,又柔和。叶清翎在清潭中不断下坠,直到缓不过气。

叶清翎退开,轻轻喘着气。

时雨望向天花板,眼中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没有焦距。她轻轻启唇呵气,唇很红。

叶清翎仍然握着时雨的手,她的手指滑到时雨掌心,缓慢地勾勒。

她无声地写:

不,要,怕。

医生最后给时雨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一行人吃个早午饭,就出发转院。

山路崎岖,叶清翎怕时雨晕车,出发前,还找小助理拿了晕车贴给时雨贴在耳后。没想到时雨倒是没有晕车,躺在病床上昏沉地睡了一路,反倒是坐在一旁的叶清翎,正看着手机,汽车一转弯,她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胃里也翻腾起来。

叶清翎:

她不得不放下手机,半趴在窗边,打开一条小缝。山路弯弯曲曲,外边树影摇曳,一成不变。车开到半山腰时,可以看见山间堆起的云雾。

身后,时雨睡得很熟。

叶清翎看着窗外风景,终于有大把的时间,彻底静下心来,认真地思考。她终于要又一次远离这座山,现在她的心情,和十六岁时坐火车离开的心情一样,没有一丝留恋。不过十六岁时的她,对外面怀抱着热烈的向往与好奇,现在的叶清翎,更多是平淡。

她在想,离开这座山,等时雨养好伤,她们就可以回家了。

家这个字在脑海中蹦出来的一瞬间,叶清翎自己都微怔地眨了眨眼,她回头看着熟睡的时雨,有微风从吹过她的发丝,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再度转过身靠近窗户,替时雨挡住风。

回家

叶清翎垂下眸子,认真地思考。

傍晚,她们终于离开热山,抵达最近的一座城市,花市。

花市位于川城最南边,气温四季如春,阳光正好,是个很适合休养的城市。现在是十二月,本该是一片萧条的季节,在花市沿路一直走,路边,尤其是河边种着一排排高大的树,树上开着浅色的花,风一吹就有清浅的香气飘来。

车窗外夕阳洒进来。

时雨也醒了,叶清翎扶着她坐起来,手掌搭在一起,她们一起安静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

时雨受伤的一周后,网上的舆论本来已经压下去了,没想到突然有人翻出来一周前的一条短视频。

这是条毫不起眼的土味短视频,发布者的昵称是山里的大牛,他是热山本地是一个村民,近几年乡村短视频兴起,他闲在家里没事儿干,也试着拍一些乡镇日常发到网上。他上一次拍赶集视频,正好遇上《山川》的拍摄。

视频里,大牛沿着集市走了几圈,好几次路过《山川》的拍摄点。每次,他都凑热闹地把镜头对准那边,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也能看清叶清翎和另外三位嘉宾的身影。

其中有一次,刚好是在中午恶意伤人事件发生前几分钟。从他的视频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叶清翎正摘下帽子,想要交给身后的工作人员,而那个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工作人员,正是时雨。

尽管只是一闪而过,视频还是录下了时雨的脸,还有穿着。

根据视频里的水印时间显示,再过三分钟左右,正好是老太婆冲上来捅人的时间。